學達書庫 > 莫泊桑 > 死戀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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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一次的召喚連續不斷,掌握不住,幾乎使他發火。在他的周圍,在他附近有什麼會使他那種已經熄滅的感情復活起來呢? 「有點兒涼了,」他說,「我們走吧。」 他們站了起來,開始走了。 他看看坐在長凳上的那些窮人,讓他們來坐這種椅子是過於奢華了。 安耐特這時也看著他們,對他們呆在這兒,對他們的職業都有點兒不放心,還驚奇他們模樣這般可憐,卻跑到這個漂亮公園裡來,什麼活也不幹。 比适才還要厲害,奧利維埃重想起了那些流逝的歲月。他仿佛感到有只蒼蠅在他耳朵裡嗡嗡嗡,讓耳朵裡充滿了隱約不清的往事紛紜。 看到他在沉思,那位年輕女士問他: 「您怎麼啦?您像在發愁。」 一下子,他連心都顫了。誰說過這句話?是她,還是那個母親?不是她的母親現在的嗓子,而是她往昔的嗓子,她的嗓子已經變了這樣多,以致他現在才認出來。 他微笑著回答說: 「我沒有什麼,你使我很高興,你很可愛,使我想起你的媽媽。」 怎麼早些時沒有注意到這句過於陳舊的熟話,此刻被這兩片新嘴唇說出來時的這種奇怪共鳴呢? 「再說點兒。」他說。 「說什麼?」 「給我說說你的老師讓你們學的吧。你喜歡嗎?」 她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於是他聽著,越來越心煩意亂。他密切注意,期待在這個與他幾乎心情陌生的女孩子的片言碎語裡,能流出宛如她母親當年儲存在她的嗓子裡的一個字、一句話或者一陣笑聲。有時候,有些音調使他驚奇得發顫。肯定的,她們在語氣上有些不同,因此他沒有能立刻發現它們之間的關係,也因此常常他完全沒有把它們搞混。但是這種不同只能使忽然出現的母親語型格外動人心弦。在此之前,他曾觀察到她們在面貌上因為和藹好奇的眼神引起的相似,可是現在神秘的嗓音再造使她們相互混淆到這種程度,以致當轉開頭去,不看這個年輕姑娘的時候,他有時會問自己這是不是二十年前的伯爵夫人在和自己說話。 後來,當他在這種聲音引起的幻覺下,轉過頭去向著她,和她的視線相交的時候,他仍然有一點弄不清的感覺,似乎投射過來的是他們兩情初綣時那個母親的眼光。 這時候,安耐特在觀察繞著這個花園的宅邸,問它們裡面住著的人的姓氏。 她想都知道這些人,用貪吝的好奇心追問,好像要把她女性的記憶裡填滿情況。興趣使她的面龐發光,她不僅用耳聽,也用眼睛聽。 但是當走到通向外面大街那兩扇門前的岔路亭那兒時,貝爾坦看到已經快要敲四點鐘了。 「呀!該回去了。」他說。 於是他們緩緩走向馬萊斯埃伯大街。 告別了那個年輕姑娘後,畫家朝著協和廣場走過去,想去看看塞納河的另外一邊。他低聲哼著歌,他想跑,他想跳過長凳,他覺得一身矯健,巴黎好像在發光,比任何時候都美。「沒有錯,春天使世界重放光輝。」 他處在一個精神興奮的時刻,懷著愉快心情去理解一切。這時他的視覺看得更清晰,好像更能接受印象,這時看到的和感覺到的使他體會到一種生氣蓬勃的歡樂氣象,仿佛有一隻全能的手使地球上萬物色彩一新,使所有生物欣欣向榮,而我們呢,宛如停擺了的表,被重新擰緊了使感官活動的發條。 他一邊目不暇接萬幹賞心悅目的事,一邊想:「我居然有時說我不到繪畫的主題!」 這時他覺得思路如此自由銳敏,以致所有他過去的藝術作品都顯得平庸。於是他想構思一種更真實,更有創見性的表達生命的新方式。突然間,回家工作的渴望抓住了他,使他調轉了腳步,最終將自己關進了畫室。 可是當他獨自面對著正要開始的畫布時,方才使他血脈賁張的熱情一下子就平靜下來了。他感到疲乏,坐到了長沙發上開始胡思亂想。 他生活在其中的是一群幸運而麻痹的人;這群萬事滿足了的人,他們的一切需求都已平靜。但這種無憂無慮卻正漸漸從他心中消失,好像他已欠缺了些什麼。他感到他的房子空蕩蕩的,他的畫室冷冷清清。當環顧他的周圍時,他好像看到一個女人,一個她的存在對他意味著溫暖的女子的影子走過來。長期以來,他已經忘記了情夫等待情婦時那種難熬的心情,而這刻,突然間,他感到她離得太遠,而以一個年輕男人的急切心情,盼望她就在身邊。 他用重溫他們曾何等相愛來安慰自己,他重新想起了在這間她經常來的住房裡那些無數有關她的往事,她的姿勢,她的語言,她的吻。他記起了這是某天某時某刻,他感到周圍有他們昔日擁抱時的窸窸窣窣聲音。 他站起來,無法再堅持坐著,開始走來走去。他一邊重新想即使這種關係充滿了他的一生,他仍然是單獨一人,總是孤單的。在長時工作以後,當他環視四周時,為回到他生命中的男人意識的覺醒而驚愕,在他的手和聲音夠得到的範圍裡他看到的,感覺到的只有牆。在他的房子裡沒有妻子,只能小心翼翼的和他喜歡的女騙子手相會。他得將他閒散無事的時候逛掉,花費在能找到的或者買到消磨時刻的任何方法的任何公共地方。他有了去武術俱樂部的習慣,在一定的日子去馬戲團和賽馬場的習慣,去歌劇院的習慣,哪兒都去一點兒的習慣,為的是不要回到家裡。這個家,如果有她在他身旁,他也許會快活地呆著的。 從前他也曾有過某些神魂顛倒的溫情時刻,曾因為不能得到她、留住她而感到刻骨銘心的痛苦。後來他的熱情淡了,他不加抵制地接受了他們的分離和行動自由,現在他對這些感到悔恨,仿佛他重新又愛她了。 這種復蘇的感情對他的突然襲擊幾乎是非理性的,只是因為外面天氣很好,還也許是因為他剛才重新體會到了那個女人青春重返的嗓子。要使一個男人的心感動,一個老了的,心中回憶徒生懊悔的男人的心感動是多麼容易啊! 和從前一樣,馬上想見到她的心情又來了,這種渴望像一陣寒熱滲到了他心靈和肉體裡。於是有點兒像年輕情人們所做那樣,他開始念叨她,在心裡頌揚她的同時也就刺激了自己,使得對她相思更苦。終於他決心晚上再去找她,在那兒喝上一杯茶,顧不上早晨已經和她見過了。 時間對他好像拖得很長,當他出門準備去馬萊斯埃伯大道的時候,怕找不到她的恐懼強烈地攫住了他,伯自己只好再獨自孤孤單單地度這一黃昏,雖然他已經這樣度過了許多夜了。 當他問道:「伯爵夫人在家嗎?」那個僕人回答道:「在,先生」的時候,他心中禁不住一陣高興。 當他走進小客廳的門口時,他用一種喜悅的調子說:「又是我來了。」客廳裡面那兩位女士正在兩盞支在細長英國式支架上的雙層玫瑰色燈罩下做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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