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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花壇邊上另外有些在擁抱的雕像,有精心製作的,也有平平淡淡的,還有手撫著膝蓋在沉思的。一泓清瀑澌噴著白沫越過美麗的岩石奔騰而下,一棵被截成一根柱子的樹,支撐著一株長春藤;一座墳墓上刻著銘文。聳立在草坪頂上的石柱群很難使人們想起雅典的中心堡①,同樣這座小巧玲瓏的花園也無法使人想起蠻荒叢林。

  ①Acropole希臘城市最高點的稱號,一般用作保衛城市的中心堡。A字大寫時專指雅典的中心堡。

  這是人工造就的動人去處,城市的居民來這兒欣賞暖房裡培植出來的花,像在劇院裡欣賞生活的場景似的,人們來這兒欣賞可愛的展出,它給整個兒巴黎送來了美的自然。

  多年以來,奧利維埃·貝爾坦幾乎天天都到這塊他選中的地方來,為的是看看巴黎女人在真實背景裡的活動。他說:「這是一個為梳妝打扮了的人準備的公園,那些穿著壞的人在這兒令人憎惡。」他常在那兒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逛,從而認識了那兒所有的植物和常客。

  他伴著安耐特順著小徑走,目光時時為花園裡五顏六色的動人情景所分心。

  「呀!多可愛的孩子。」她叫了起來。

  她瞧著一個金色卷髮的孩子,他正用一雙藍眼睛和吃驚又高興的神情看著她。

  後來她對所有的孩子都繞著看了一遭。她看著這些披著彩帶的活布娃娃,高興得話多起來而且聲調十分感人。

  她小步走著,對貝爾坦談她的意見,她對這些孩子的保姆、母親的聯想。那些胖胖的孩子引起她驚喜,而蒼白的孩子使她憐憫。

  他聽她說,對她的興趣比對孩子的更濃。但沒有忘記他的畫,他低聲說:「這真美!」設想他可以利用公園一角的一群保姆、母親和孩子畫一張出色的畫。他怎麼以前不曾想到過呢?

  「你愛這些到處跑的小傢伙?」

  「我愛極了!」

  看著她看這些孩子,他感到一種未來母親的實質性願望和溫情,她在想抱他們,親他們,撫摸他們。而發現在女人軀體裡潛伏著的這種隱秘本能使他吃驚。

  她既然願意說話,他就問她的興趣。她用一種可愛的天真直率,承認期望能得到世俗的成功和光榮,盼望有些好馬,她對此熟悉得幾乎和馬販子一樣,因為飼養畜牧也是隆西愛農場的一部分;她對自己知道這些並不感到有什麼不妥;她對於未婚夫問題並不太擔心,有一大堆出租樓層何愁找不到一套套房。

  他們走到湖邊,裡面有兩隻天鵝和六隻鴨靜靜浮著,乾淨安詳得像瓷做的禽鳥。他們又走過一個坐在椅子上的青年女人,她在膝頭上攤開了一本書,兩眼抬起來看著前面,靈魂在幻夢裡翱翔。

  她像一座蠟像似地一動不動。這是一個難看、卑微、穿著簡樸、那種不求享受派頭的姑娘,也許是一個小學教師;也許是一句話或者一個字使她神魂顛倒,將她送進了夢幻的境域裡;也許她正在她的期望推動下續寫書中已經開始了的故事。

  貝爾坦驚奇地站住了說:

  「這真出色,竟然如此神往。」

  他們走過她的前面。他們在她前面反復往返而她沒有看見,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隨著她的思緒在遠處翱翔。

  畫家對安耐特說:

  「你說,小姑娘!要是讓你坐下一兩次,讓我畫個像,你會膩煩嗎?」

  「不會的,正相反!」

  「仔細看看這位在意境中漫步的小姐。」

  「那兒,椅子上這位?」

  「是的。因此,你要坐到一張椅子上,在膝頭上打開一本書,儘量做得和她一樣,你也曾有時張眼醒著時做過夢嗎?」

  「是的,做過。」

  「關於什麼的?」

  於是他試探讓她說出她在幻境中的漫遊。可是她一點也不肯回答,她引開他的問題,瞧那些鴨子遊過去追一位太太扔的麵包,在他涉及到對她敏感的事時,她還像是有點惱火。

  後來她為了改變話題,描述了她在隆西愛的生活。談她的外祖母,她每天得高聲大段給她朗讀,現在,她該很孤獨和悲傷了。

  畫家聽著她說話時,感到像聽鳥叫,從不曾這樣高興過。她所說的一切,所有這個小姑娘單純生活中瑣瑣碎碎毫無意義的平庸細節都使他感到興趣,使他關心。

  「我們坐坐。」他說。

  他們臨水邊坐下。那兩頭天鵝浮到他們跟前來,期待能得到些吃的。

  貝爾坦感到在他心中浮起了一些回憶,這些丟失了的,淹沒在忘卻中的紀念,不知為什麼都突然回來了。它們各種各樣,迅速地同時都冒了出來,這麼多,使他感到好像有一隻手在搖撼他的記憶之瓶。

  他想知道為什麼這時自己會讓往事這樣翻騰。雖然前此他也曾有過幾次,但從沒有像這次這樣感觸深刻突出過。有一件簡單具體的事物會經常成為忽然勾起往事的誘因:那就是氣味,往往是一陣香水的芬芳。多少次,他曾因為一個交臂而過的女人的袍裙,伴著她的香水散發的氣息而突然陷於對一些已經忘卻的豔遇追念之中。在陳舊的梳妝香水瓶裡,他也常會找到他生活史的片段;而所有飄蕩不定的氣味:街道的、田野的、房屋的、家具的、香的、臭的、夏日黃昏的暑氣,冬日黃昏的寒涼,都常復蘇了他心中遙遠的往事。好像香味也用香料保守乾屍的方式在它們自己中間保存著用香薰防腐的往事。

  是不是濕潤的草地或者栗樹花在喚醒往日?不是。那麼是什麼呢?是不是他的視覺勾起了不安?他看見了什麼?什麼也沒有。在遇到的女人中,其中有一個也許像一個昔日的人兒的輪廓,可是在他認出來之前,他心裡早已在為了往事七上八下了。

  是不是,更可能是什麼聲音勾起的?他常常會因為偶爾聽到的鋼琴聲音,一個陌生的歌喉,甚至在廣場上用巴巴利管風琴①演奏的陳舊曲調而突然年輕二十歲,使他胸臆中充滿了忘卻的柔情。

  ①管風琴中較小的一種,為巴巴利所創制,鍵盤風箱均賴用曲柄移動的氣缸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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