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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他決心等下去,哪怕是等到天明。決不可在這時候匆匆離去。

  不久,耳際傳來鐘打十二點一刻的聲響,接著是十二點半和十二點三刻。到一點鐘時,各處的大鐘又像剛才報告午夜已到時那樣,相繼敲了一下。此時此刻,杜·洛瓦對蘇珊的到來是不抱任何希望了,雖然他仍坐在那裡,絞盡腦汁猜想她可能會遇到的情況。不想就在這時,車門邊突然伸進一個女人的腦袋,向裡邊問道:「是你嗎,漂亮朋友?」

  杜·洛瓦猛的一驚,半晌說不出話來:

  「蘇珊,是你?」

  「對,是我。」

  他擰了半天,才將門把擰開,說道:「啊!……你來了……

  你來了……快上來。」

  蘇珊跳上車,一下撲在他的懷內。他隨即向車夫喊了一聲,車子也就啟動了。

  蘇珊仍在喘息,沒有言語。

  「來,把經過情況給我講講,」杜·洛瓦說。

  「啊!可怕極了,特別是在我媽那裡,」蘇珊氣弱聲嘶。

  「是嗎?你媽怎麼啦?她說了些什麼?快告訴我。」杜·洛瓦慌亂不已,周身顫抖。

  「啊!真是太可怕了。我走進她的房內,把準備好的那番話對她講了講。她立刻臉色煞白,向我嚷道:『不行,絕對不行!』我哭了起來,氣憤得很,說我非嫁你不可。我看她那樣子,馬上就會動手打我,簡直像瘋了一樣。她說明天就將我送進寄宿學校,那氣勢洶洶的樣子,我從未見過。這時候,爸爸來了,聽她說了許多顛三倒四的話,爸爸倒沒有像她那樣發火,不過他說,你同我家是不相宜的。

  「見他們如此反對,我也發起火來,叫的比他們還響。爸爸於是叫我出去,樣子凶極了,同他的身份毫不相稱。既然如此,我也就決心跟你遠走高飛,所以我就來了。我們現在去哪兒?」

  杜·洛瓦一直溫柔地摟著蘇珊的身腰,對她的話一字也沒漏過,心房怦怦直跳。他不覺對這兩人恨得咬牙切齒。不過他們的女兒此刻已在他手中,他們就等著瞧吧。他因而答道:「現已太晚,火車是趕不上了。我們就坐這輛車,到塞夫勒去暫且過一夜,明天去拉羅舍—吉昂。那是一個美麗的村子,位於芒特和博尼埃之間的塞納河畔。」

  「可是我沒帶衣物,身邊一無所有,」蘇珊說。

  「這有什麼?到了那邊總有辦法的。」杜·洛瓦漫不經心地笑了笑。

  馬車在街上走著。杜·洛瓦拿起蘇珊的一隻手,恭恭敬敬地在上面輕輕親了一下。他對這種柏拉圖式的愛情還不太習慣,因此一時不知應同她說些什麼。不想這時,他發現她哭了,立時慌了手腳:

  「你怎麼啦,我親愛的?」

  蘇珊已哭得淚人一般:「我可憐的媽媽要是發現我已離家出走,她這時候是不可能睡安穩覺的。」

  瓦爾特夫人此時確實沒有睡。

  蘇珊走出她的房間後,房內便只剩下她和她丈夫了。

  只見她帶著萬分的沮喪,瘋也似地向丈夫問道:

  「天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問題明擺著,」瓦爾特狂怒道,「蘇珊被這精於心計的傢伙迷住了心竅。她拒絕同卡佐勒成婚,就是他搗的鬼。他自然是看上了她非同一般的嫁資。」

  接著,他憤怒地在房內走來走去,又說道:

  「你也是,老招他來,不斷地恭維他,奉承他,把他寵得簡直不成樣子。一天到晚,左一個漂亮朋友,右一個漂亮朋友。現在好了,遭到這樣的報應。」

  「你說是我……我招他來的?」瓦爾特夫人面如死灰,囁嚅著說。

  「是的,就是你!」瓦爾特沖著她吼道,「你、蘇珊、馬萊爾的妻子及其他幾個人,都被他迷得像是著了魔。只要有兩天沒見他來,你就像掉了魂似的坐立不安,你以為我看不出來?」

  她挺直身子,神態莊重地說道:

  「不許你這樣同我說話。我可不像你,不是在店鋪裡長大的。」

  瓦爾特一驚,呆呆地愣了一會兒,忿忿地罵了聲「他媽的」,便開了門走了出去,同時將門砰的一聲帶上。

  丈夫走後,瓦爾特夫人下意識地走到鏡子前照了照,似乎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夢中,因為眼前這一切實在太可怕,簡直令人不可思議。蘇珊愛上了漂亮朋友,而漂亮朋友竟也願意娶她!不,這不是真的,一定是她弄錯了。他長得那樣帥,女兒一時迷上他,想得到一位這樣的丈夫,是很自然的。這不過是一時的衝動。問題是他,他總不致于會同她串通起來吧?瓦爾特夫人想來想去,越想越糊塗,如同一個人遇到巨大不幸時所常有的。不,蘇珊的一時頭腦發熱,漂亮朋友不可能知道。

  就這樣,她一會兒覺得杜·洛瓦可能為人奸詐,什麼都做得出來,一會兒又覺得他可能並不知情。翻來覆去,想了很久。要是這件事是他的主謀,他這個人也就太鮮廉寡恥了。結果會如何呢?就她所看到的來說,這將會造成多大的危險,帶來多少難以想像的痛苦。

  要是他什麼也不知道,事情倒還有挽回的餘地。他們夫婦倆帶著蘇珊去外面呆上半年,一切也就會過去的。可是這樣一來,她以後還能再見到他嗎?因為迄今為止,她還在愛著他。這愛情的箭矢已深深地紮進她的心坎裡,要想把它拔掉,是不可能了。

  沒有他,她一天也活不了,還不如死了乾淨。

  她思前想後,不禁憂慮重重,沒了主意。同時頭也開始疼起來,腦海中思緒如麻,昏昏沉沉,使她感到非常難受。她越想越急躁,越想越為自己弄不清事情的原委而惱火。她看了看牆上的掛鐘:一點已過,心下不由地想道:「我不能一個人在這兒苦思冥想,否則會發瘋的。還是去叫醒蘇珊,問問她,把事情弄清楚。」

  為了不弄出聲響,她光著腳,手上拿著蠟燭,到了女兒房間門口,輕輕打開門,走了進去。床上被褥紋絲未動,她起初有點摸不著頭腦,以為女兒還在同她父親理論。但一轉念,覺得情況不對,於是慌忙向丈夫的房間跑去。等她一股勁沖到那裡時,她已經是面色蒼白,氣喘吁吁了。丈夫已經躺下,但還在看書。

  見她這副模樣,他不由地一驚:

  「怎麼回事兒?你這是怎麼啦?」

  她囁嚅著說:

  「看到蘇珊沒有?」

  「我?沒有呀,發生什麼事了?」

  「她已經……走了,我沒在她的房內……找到她。」

  瓦爾特一下跳下床,穿上拖鞋,連睡褲也沒來得及穿,只披了件睡衣,便向女兒的房間奔了過去。

  他向房內掃了一眼,一切不言自明:蘇珊已離家出走。

  他將手上的燈隨手放在地上,頹喪地倒在一把扶手椅上。

  他妻子此時已趕了上來,問道:

  「怎麼樣?」

  他已無力回答,連火也懶得發了,只是歎了一聲:

  「完了,蘇珊已在他手裡,我們完了。」

  妻子未明白他的意思:

  「怎麼,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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