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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唉!自然完了。現在唯一的辦法是將蘇珊嫁給他。」

  妻子歇斯底里發出一聲吼叫:

  「嫁給他?沒門兒。你難道瘋了?」

  「你嚷也沒用,」瓦爾特淒然地答道,「蘇珊既已被他拐走,名聲已受到玷污。如果將她嫁給他,也還是個萬全之計。只要好好解決,這件醜事也就不會張揚出去。」

  妻子暴跳如雷,一個勁地喊道:

  「不行,絕對不行!他這是癡心妄想。我決不同意!」

  「可是蘇珊已在他手中,」瓦爾特頹喪地說,「這一手,他做得很漂亮。我們一天不讓步,他就一天不會放蘇珊回來。因此要想不把事情鬧大,必須馬上作出讓步。」

  妻子有口難言,痛不欲生,只是不停地說道:

  「不!不行!我決不同意!」

  「事情已沒有商量的餘地,只能這樣,」瓦爾特有點不耐煩了。「啊,這個惡棍,他狠狠地把我們捉弄了一番……不過話說回來,此人到底非同一般。我們這樣的家庭,要找個出身高貴的人並不難,難的是找個精明強幹而有出息的人。他可是前程遠大,用不了多久,就會當上議員和部長的。」

  「不……你聽到沒有……我決不同意把蘇珊嫁給他!」妻子仍在歇斯底里地叫喊。

  「住嘴……」瓦爾特不禁心頭火起,並作為一個注重實際的人而開始替漂亮朋友說話了。「再說一遍,我們現在只能如此……也必須如此。以後的事,誰能說得清?也許我們將來不會為將女兒嫁給他而感到後悔。他這樣的人將來究竟會怎樣,誰也拿不准。你也看到了,他只寫了三篇文章,就把拉羅舍—馬蒂厄這個蠢貨從部長座位上拉了下來。事情做得幹淨利落,一點不失體面,這對他這個做丈夫的來說,是很不容易的。因此對於他,我們還是應當往前看。不管怎樣,我們現在的情況是,木已成舟,無法改變了。」

  她真想撲在地上打滾,一邊大喊大叫,一邊揪自己的頭髮,狠狠地發洩一通。因此口中仍在吼叫:

  「不要把蘇珊給他……我……不……同……意!」

  瓦爾特站起身,提起放在地上的燈,說道:

  「唉!同其他娘兒們一樣,你的腦筋也死得很。你們這些人不管遇到什麼事,總愛感情用事,不知道按情況的需要而有所退讓……真是愚蠢得很。我可是對你說了,蘇珊必須嫁給他……我們只能這樣。」

  他趿著拖鞋走出了房間。穿著睡衣的身影活像一個滑稽可笑的幽靈,在這萬籟俱寂的深宅大院中慢慢地走過那寬闊的走廊,悄然無聲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他妻子仍茫然地站在那裡,心中經受著難以言狀的煎熬。再說,她還是沒有弄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兒,只是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過了一會兒,她覺得自己不能總這樣僵立在這裡等待天明。她感到自己非常想逃離這裡,非常想邁開大步往前飛奔,去尋求他人的幫助。此時此刻,她實在太需要他人來搭救一把。

  她想了想,自己可向誰求助,什麼人能來拉她一把,但未想出。神甫!對,神甫!身邊此時若有一位神甫,她定會撲到他的腳下,向他傾訴一切,把自己的過失和苦惱向他和盤托出。神甫聽了後,定會明白為何不能將蘇珊嫁給那喪盡天良的傢伙,並設法加以阻止。

  因此她必須馬上找個神甫。可是深更半夜上哪兒去找?然而她又不能就這樣呆著。

  不想她的眼前隨即出現了一個幻影:基督正神色安詳地立在水面上。這影像是如此清晰,同她在畫上見到的一模一樣。他好像在喊她,對她說:「來,跪到我的腳下來。我會給你以安慰,並告訴你該怎樣做。」

  她於是拿起蠟燭,走出房間,往樓下的花房走去。《基督淩波圖》已改放在花房盡頭的一間門上鑲著玻璃的小屋裡,以免花房內的潮氣把畫弄壞。

  這間小屋因而也就像是一座小教堂立在那裡,門外樹影婆娑,到處長著奇花異草。

  瓦爾特夫人進入花房後心頭不禁一怔,因為以前每次來這裡,舉目所見處處光亮耀眼,而今天這裡卻籠罩在一片深沉的黑暗中。空氣中彌漫著枝葉繁茂的熱帶植物發出的濃郁氣息。由於通向花園的各扇大門早已關上,這積存於玻璃拱頂下的花草氣息因而變得相當悶濁。不過,它雖使人感到呼吸困難,頭暈目眩,仿佛處於一種死氣沉沉的沉悶狀態中,但也在人的肌膚上激起一種蕩人心魄的快感,令人心嚮往之。

  可憐的瓦爾特夫人在黑暗裡踽踽獨行,心中不禁十分惶恐,因為借著手中搖曳不定的燭光,那些來自南國的樹木看去是那樣奇特,有的酷似面目猙獰的魔鬼,有的卻像是一個個人站在那裡。

  這時,她驀地看到畫上的基督,於是打開小屋的門,走進去跪了下來。

  她立刻便狂熱地禱告起來,口中喃喃自語,說著美好的祝福話語,一片癡心而又帶著分外的絕望,祈求基督的保佑。這之後,隨著她激動的心緒逐漸平息下來,她舉目向基督看了看,不由地感到深深地駭異。因為在她腳下那昏暗的燭光照耀下,基督的相貌同漂亮朋友竟是如此相像,她現在所看到的簡直不是這位神明,而是她的情夫。這眼神,這寬寬的前額,這冷漠而又傲慢的面部表情,分明都是她的情夫喬治的!「基督!基督!基督!」她仍在一個勁地禱告著,但「喬治」兩字卻在不知不覺中湧到了嘴邊。她忽然想起,此時此刻杜·洛瓦也許已佔有她女兒。他們現在一定呆在某個地方的一間房間裡。他和蘇珊在一起!

  「基督!……基督!」她不停地禱告著,但心裡卻想的是他們……想的是她女兒和她的情夫!他們正單獨呆在一間房間裡……而現在已是深夜。她看到了他們,而且非常清楚,他們就呆在她面前這放油畫的地方。他們相視而笑,互相擁抱。房內很暗,床幔露出一條縫隙。她站起身向他們走去,想揪住女兒的頭髮,把她從杜·洛瓦的懷內拖出來。她要掐住她的喉嚨,把她活活掐死。她恨死了她女兒,因為她竟然同這個人睡在一起。她已經碰到了她……不想她的手所接觸到的,卻是那幅油畫,卻是基督的腳。

  她大叫一聲,仰面倒了下去。放在地上的蠟燭隨即被碰翻,很快熄滅了。

  後來怎樣呢?她久久地沉陷於夢幻中,夢見許多古怪而又可怕的事情。眼前總浮現著緊緊摟在一起的喬治和蘇珊,站在一旁的耶穌基督,在為他們的可惡愛情祝福。

  她隱約感到自己並不是躺在房間裡。她想站起身,離開這地方,但周身麻木,手腳癱軟,怎麼也動不了,只有頭腦還較為清醒,但也充斥著許多荒誕離奇、虛無縹緲的可怕夢幻。來自南國的植物,因形狀古怪,香味濃郁而常會使人昏昏欲睡,做出這種顛三倒四,甚至危及生命的惡夢來。

  天亮後,人們在《基督淩波圖》前發現她時,她已是人事不知,氣息奄奄了。她的身體狀況是那樣糟,誰都擔心她是活不了多久了。不想第二天,她又恢復了知覺,且一醒過來便嗚咽不止。

  關於蘇珊的失蹤,對僕人說的是,已臨時決定將她送到一所寄宿學校去了。這期間,瓦爾特先生收到了杜·洛瓦一封長信。他立刻作了回復,同意將女兒嫁給他。

  杜·洛瓦這封長信是在他離開巴黎時投入郵筒的,因為他在動身前的頭天晚上就寫好了。這封信言辭殷殷,說他早就對姑娘產生愛慕之心了,不過他們之間並未山盟海誓,私訂終身。只是在她主動跑來對他說,定要與他終身相伴時,他才覺得有必要將她留下來,甚至藏起來,直到她父母給予正式答覆。雖然他覺得,他們的結合主要取決於姑娘本人的意願,但父母的同意卻可使之具有合法性。

  他要瓦爾特先生把信寄到郵局,他的一位朋友會設法轉寄給他。

  現在,他終於如願得償,因此將蘇珊帶回巴黎,送到了她父母身邊。他自己則打算過一段時候再露面。

  他們倆在塞納河邊的一個名叫拉羅舍—吉昂的地方呆了六天。

  蘇珊從未像這次外出玩得那樣痛快,完全是一副無憂無慮牧羊女的樣子。由於在外人面前,杜·洛瓦一直把她說成是自己的妹妹,兩人的相處因而親密無間,無拘無束,很有一點純潔初戀的味道。因為杜·洛瓦覺得,自己對她還是以不操之過急為好。他們到達那裡的第二天,蘇珊便買了些內衣和村姑穿的衣服,走到河邊釣起魚來,頭上戴著頂大草帽,草帽上插著幾朵野花。她覺得這地方真是美極了,且有一座年代久遠的鐘樓和一座古堡,古堡內陳列著精緻的壁毯。

  杜·洛瓦穿著一件在當地一家商店買的短上裝,不時帶著蘇珊在河邊漫步,或在水上泛舟。他們情愛甚篤,時時相擁,激動得渾身發顫。在她,完全是一副天真爛漫的心態,而他卻有點難以自持了。不過他終究不是那種一時衝動,便忘乎所以的人。因此當他對蘇珊說:「你父親已同意把你嫁給我,我們明天就回巴黎」,蘇珊竟有點戀戀不捨:「這樣快就走?做你的妻子可真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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