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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她想了想,神情激動地說道:

  「這是……怎麼啦?……你難道……瘋了?……你自己……剛才……不也希望……他能留點什麼給你嗎?」

  杜·洛瓦依然站在她身旁,注視著其表情的微小變化,如同一位法官在努力捕捉犯人失去鎮定的情緒。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完全對……我是你丈夫……他若作為一個朋友……留點什麼給我……當然可以……聽明白沒有?……而他若作為一個朋友……給你留點什麼……那就不行……因為你是我妻子。從社會習俗……和社會輿論來說,二者之間存在著本質區別。」

  現在是瑪德萊娜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了。她一反常態,以其深邃的目光緊緊地盯著他那明亮的雙眼,好像要從中發現什麼,洞穿他那令人捉摸不透的心靈。因為此人的內心世界是那樣地神秘,只有在他稍不經心而未加提防的短短一瞬間,方可像那略略開啟的門扉,讓人隱隱看到一點。只見瑪德萊娜這時慢條斯理地說道:

  「可是我覺得,他若……將這樣一大筆遺產留給你,外人定會同樣感到奇怪的……」

  「何以見得?」杜·洛瓦急忙追問。

  「因為……」瑪德萊娜欲言又止,「因為你是我丈夫……你認識他才多少時候?……而我同他的交往卻很有年頭了……他在弗雷斯蒂埃還活著的時候立的前一份遺囑,便已寫明讓我繼承他的遺產。」

  杜·洛瓦大步在房內走來走去,說道:

  「這遺產你不能要。」

  瑪德萊娜毫不在乎地說道:

  「行呀,不過這樣的話,也就不用等到星期六,馬上就可派個人去告訴拉馬納爾先生。」

  杜·洛瓦在她面前停了下來,兩人再次相視良久,都想洞穿對方的內心隱秘和真實意圖。通過這心急火燎、默默無言的探詢,雙方都竭力想將對方的心思一覽無餘,因此這是一種心智的較量。這兩個人雖然朝夕相處,但彼此之間始終缺乏瞭解,更不要說心靈深處的一些見不得人的東西了,故而常常互相猜疑,多方探測和窺伺。

  杜·洛瓦這時忽然湊近瑪德萊娜的面龐,低聲向她說道:

  「別裝蒜啦,你就承認了吧,你曾是沃德雷克的情婦。」

  瑪德萊娜聳了聳肩:

  「你可真是個榆木疙瘩……沃德雷克對我確有感情,而且很深。但我們的關係也就僅此而已……從未有過越軌行為。」

  「你在撒謊,這不可能,」杜·洛瓦使勁跺著腳。

  「然而事實就是這樣,」瑪德萊娜說道,語氣十分平靜。

  杜·洛瓦又在房裡走了起來,過了一會兒,又停在她面前:

  「那你說,他幹嗎把遺產全都給了你?」

  「這很簡單,」瑪德萊娜不慌不忙地說道,「正如你剛才所說,我們,更確切地說我,是他唯一的朋友。在我很小的時候,我們便已相識了。我母親曾在他的一個親戚家當過伴娘。正因為如此,他常來這兒看我。由於他沒有子女,在遺產繼承問題上便自然想到了我。如果說他曾有點兒愛我,這是完全可能的。可是哪個女人未曾這樣被人愛過?他或許正是因為這種藏於心底的愛,而在安排自己的後事時,將我的名字寫到了他的遺囑上。每個星期一,他都要給我帶來幾束鮮花,你對此並未感到奇怪,而且他一朵花也未送過你,難道不是嗎?他今天又將遺產送給我,道理是一樣的,況且這遺產他也無人可送。相反,他若讓你來繼承這筆遺產,那就太為滑稽了。他幹嗎要這樣做呢?你是他什麼人?」

  這幾句神態自然,從容不迫的話語,說得杜·洛瓦張口結舌。不過他依然寸步不讓:

  「不管怎樣,我們不能按照遺囑所作規定接受這筆遺產。否則後果將不堪設想。人人都會以為有那麼回事,從而對我飛短流長,拿我取笑。同事們本來就對我嫉妒得要命,這樣一來豈不會更加肆無忌憚地誹謗我?我必須比任何人都更加注意維護自己的榮譽和名聲。外間已有謠傳,說某人是我妻子的情夫,我不能讓我妻子接受這種不乾不淨的遺產。」

  「那好,親愛的,」瑪德萊娜依然和顏悅色,「我們就放棄好了,不就是少得一百萬嗎?」

  杜·洛瓦仍在房間裡來回走著。聽了這句話,他大聲地自言自語起來,有意讓瑪德萊娜能夠聽到:

  「是啊……這一百萬……只好算了……他在立遺囑的時候,竟沒有想到這樣做是多麼地缺乏考慮,忘掉了起碼的習俗。他沒有看到,這會讓我處於多麼尷尬、難堪的境地……生活中,什麼事都應考慮周全……他若將此遺產給我一半,也就不會有此麻煩。」

  他坐了下來,蹺起了二郎腿,同時用手撚著嘴角的胡髭。每當他遇到棘手問題而感到煩悶和怏怏不樂時,他總愛這樣。

  瑪德萊娜拿起一個她每逢有空便繡幾針的刺繡活兒,一邊挑選絨線,一邊說道:

  「我的話已經說完,該怎麼做由你考慮。」

  杜·洛瓦沉吟不語,後來吞吞吐吐地說道:

  「世人將永遠無法理解,沃德雷克為何選中你為他唯一的繼承人,而且我竟也甘心贊同。因此如按現在這種方式接受這筆遺產,就你而言將等於承認……你們倆關係曖昧,就我而言將等於承認自己甘願趨奉,無恥之尤……所以對於我們的接受,別人會怎樣想,不能不加以考慮。必須想個萬全之策,使之得以避免。比如可以讓他們相信,他將這筆遺產給了我們兩個人,丈夫一半,妻子一半。」

  「既然遺囑寫得明明白白,」瑪德萊娜說道,「我看不出這怎麼可以。」

  「有什麼難的?」杜·洛瓦說,「你可以用生前饋贈的方式將此遺產的一半分給我。我們又沒有子女,這樣做完全可以。

  這樣的話,便可將那些心懷叵測之徒的嘴封住。」

  「我仍舊不明白,這怎麼會使外人不去議論,」瑪德萊娜有點不耐煩了,「因為遺囑分明是白紙黑字,且有沃德雷克的簽字。」

  「我們難道要將這份遺囑貼到牆上,讓人人知曉?」杜·洛瓦氣憤地說,「說到底,你這個人真是蠢得很。我們就說,德·沃德雷克伯爵給了我們一份遺產,每人一半……不就得了?……總之,沒有我同意,你是拿不到這份遺產的,而要我同意,則必須分我一半,以免我成為他人的笑料。」

  瑪德萊娜又以其犀利的目光看了看他,說道:

  「隨你的便,我怎麼都行。」

  杜·洛瓦站起身,又在房內來回走了起來。他似乎仍有點猶豫不決,現在是竭力避開妻子的銳利目光:

  「不行……絕對不行……看來還是徹底放棄為好……這樣做將更加妥帖……更加恰當……更有體面……這樣一來,誰也不會說三道四,什麼也說不了,並使那些謹小慎微者感到由衷的佩服。」

  然而話音剛落,他又在妻子面前停了下來:

  「你看這樣好不好,親愛的?若你願意,便由我單獨去找一下拉馬納爾先生,把情況告訴他,聽聽他的意見。我將把我的顧慮和盤托出,並對他說我們已經談妥,決定對此遺產實行平分,以免他人閒話。既然我也得到其中的一半,他人顯然將無法譏笑我。個中道理非常明顯:我妻子所以接受,是因為我這個做丈夫的也接受了;作為她的丈夫,我對她這樣做不會有損自己的名聲,總是再清楚不過的。如若不然,這件事定會鬧得滿城風雨。」

  「你愛怎樣就怎樣吧,」瑪德萊娜淡淡地說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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