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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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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德萊娜跑過來,將兩手搭在丈夫的肩膀上,整個身子依偎著他,不禁心潮澎湃,欣喜異常,一連聲地讚歎道: 「啊!是美,真是美極了!沒有想到,這裡的船隻是這樣多!」 一小時後,他們登車上了大路。因為幾天前已寫信告訴兩位老人,他們要趕到那邊,同他們一起吃午飯。這是一輛破舊的敞篷馬車,走在路上搖搖晃晃,發出很大的聲響。他們先走了一段坑坑窪窪、很長很長的大路,接著穿過一大片流水淙淙的草場。後來,馬車便開始向山坡上走去了。 感到困倦的瑪德萊娜,不覺在車內打起了盹來。原野上,微風習習,春光明媚。暖烘烘的陽光照在身上,真使人感到無比的舒坦。 丈夫這時叫醒了她: 「快看!」 馬車此時已在山坡中央往上一點的地方停了下來。這裡是觀賞山下風光的最佳去處,因此歷來成為遊人必到之地。 俯瞰山下,一個又寬又長的巨大峽呈現在眼前。一條大河橫貫整個峽谷。清澈的河水帶著洶湧的波濤,從峽谷的一頭奔騰而下。河中小島星羅棋佈。湍急的流水繞過一個彎,然後沿盧昂邊沿穿流而過。該城就在河的右岸,此時正籠罩在一片飄渺的晨霧中。燦爛的朝陽,給萬家屋頂鍍上了一層金輝。數以千計的鐘樓,或尖或圓,個個小巧別致,建造精湛,遠遠看去酷似一件件碩大精美的珍寶,而那一個個方形或圓形的塔樓,則像是戴著一頂頂裝飾華美的王冠。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小的塔樓和鐘樓,散佈於城中各處。這一大片哥特式教堂建築,又以大教堂高聳入雲的青銅塔尖最為突出,當屬世界上最高的教堂塔尖。其粗獷、古怪和不合分寸的造型,分外引人注目。 河對岸是聖塞韋爾市廣闊的關廂地帶。又細又高的工廠煙囪,櫛次鱗比,其頂端部分皆呈圓形拱凸狀。 這些聳入雲天的磚砌圓柱建築,比塞納河彼岸的教堂鐘樓還要多,一直延伸到曠野腹地,天天向藍天噴露著黑色的煤煙。 其中最高者,當推富德爾工廠那罕見的煙囪,其高度可與世界第二高建築物——埃及的凱奧波斯金字塔——相比美,同盧昂城大教堂的塔尖也不相上下。因此,在這噴吐黑煙的工廠煙囪群中,它也就成了煙囪之王,正如那大教堂塔尖,在眾多教堂鐘樓群中,成為首屈一指的佼佼者一樣。 若將目光移往更遠處,在這座工業城後面,人們還可看到一座樅樹林。塞納河在流過這兩座城市後,繼續向西而去。兩岸山巒起伏,山上樹木蔥蘢,不時有一些巉岩峭壁裸露在外面。隨後,河水又繞了個近似圓形的大彎,消失在遙遠的天際。河中,一隊隊駁船來來往往,遠遠看去,在前面拖帶的汽船小得像蒼蠅,不停地冒著一股股濃煙。大小不等的島嶼在水上一字兒排開,有的首尾相接,有的相距較遠,看去好似一串碧綠的念珠。 在杜洛瓦夫婦對著這如畫江山盡情飽覽之際,馬車車夫一直耐心等待著,毫無焦急的樣子。由於經常送遊客來此觀賞,他已逐漸摸索出各類遊客在此停留的時間。 馬車又要重新上路了,不想杜洛瓦突然發現,前方幾百米開外,有兩個老人正蹣跚而來。他立刻跳下車,大聲喊了起來: 「他們來了,我一眼就認了出來。」 兩個農民模樣的老人,一男一女,正搖搖晃晃,深一腳淺一腳地向這邊走來。由於步履不穩,身子不時碰著對方的肩頭。男的五短身材,紅紅的臉膛,腹部有點拱凸,雖已上了年紀,身子倒還結實。女的瘦高個兒,背已有點駝,神色也相當憂鬱,顯然是個累了一輩子的道地農村婦女。她恐怕從來也沒笑過,而丈夫有時倒可能會陪客人喝上兩杯,說笑取樂。 瑪德萊娜此時也已走下車來,看到杜洛瓦的父母竟是這樣一副模樣,心中不由地一陣酸楚,這是她始料未及的。他們的兒子現在是這麼一副衣冠楚楚的儀錶,他們是定然認不出來了。對於她,他們恐怕做夢也不會想到,這穿著鮮豔裙衫的漂亮女人,就是他們的兒媳。 他們默默地匆匆向前走著,去迎接自己盼望已久的兒子,對車子前邊站著的兩個城裡人看也沒看。 他們就要走過去了,杜洛瓦笑著喊了一聲: 「爸爸,您好。」 兩位老人猛地停下腳步,怔怔地看著他,臉上一片驚呆的神色。還是老婦人首先明白過來,她站在原地,問了一句: 「是你嗎,兒子?」 「是我,媽媽,」杜洛瓦答道,說著跨上一步,在她的臉頰上使勁親了兩下。接著又親了親父親。老人此時已將頭上的黑色絲質帽子摘了下來,其高高的帽筒與牛販子日常戴的帽子相仿。 「這就是你們的兒媳,」杜洛瓦指著身邊的瑪德萊娜向他們介紹道。兩位老人像打量一件稀罕之物,對著這位兒媳端詳了許久,心中不無驚訝和擔心。除此而外,父親似乎感到滿意,目光中含有幾分贊許,母親的神情則帶有明顯的猜疑和惡感。 老頭子生性開朗,出來之前又喝了兩口蘋果酒和燒酒,這時借著酒興,將眉毛一揚,問道: 「我可以親親她嗎?」 「當然可以,」兒子答道。 瑪德萊娜不免有點難為情,但仍將上身俯過去,讓這位鄉下老公公在她的粉臉上親了兩個響吻。親完之後,老人用手背在嘴角抹了抹。 現在輪到她的老婆婆了。但這位老婦卻是帶著一種敵意在兒媳的臉上親了親。不,這根本不是她所盼望的兒媳。在她的腦海中,她的兒媳應是一副村姑的模樣,身子壯實,氣色紅潤。總之,臉膛應像蘋果一樣紅潤,身體應像產駒母馬一樣粗壯。而眼前這個女人,卻打扮得妖裡妖氣,渾身充滿麝香味,一點不知道愛惜金錢。因為在這位老婦看來,所有脂粉都是以麝香製成的。 大家於是跟在裝著杜洛瓦夫婦行囊的馬車後邊,向村中走去。 父親挽起兒子的胳臂,有意放慢腳步,以便同前邊的人拉開一點距離。這之後,他帶著分外的關切,向兒子問道: 「怎麼樣,這些年,你在外邊幹得好嗎?」 「很好,非常好。」 「是嗎?這就好,真是太好了!告訴我,你妻子帶了多少嫁資?」 「四萬法郎,」杜洛瓦答道。 父親情不自禁地輕輕打了個口哨,壓低嗓音發出一聲讚歎:「好傢伙!」 這樣大的數目,他做夢也不會想到。接著,他又鄭重其事地說道: 「說真的,你娶的這個女人可真漂亮!」 他這樣說,是因為他覺得瑪德萊娜很合他口味。想當年,對於評價一個女人的美醜,他可是個行家。 瑪德萊娜此時仍和婆婆肩並肩走著,然而兩人始終一言未語。杜洛瓦和他父親隨即趕了上去。 村子終於到了。小村坐落在公路旁,路兩邊各住著十來戶人家。村裡的房屋,有的是磚砌,屋頂蓋著石板瓦,同城鎮所見相同;有的則是用泥土壘成的簡陋農舍,屋頂鋪著茅草。杜洛瓦父親開的「風光酒店」,就設在村口左側一間十分簡陋的平房裡,只是房子上部帶有一個小小的鴿樓。酒店的門上,按照古老習俗,插著一根松樹枝,意思是,這兒為口渴的過往路人,備有水酒。 堂屋裡,並在一起的兩張桌上,鋪了兩條大毛巾,所需餐具已經擺好。隔壁一位大嬸,特意前來幫忙,正在那裡張羅著。見一位美人走了進來,她立即同她行了個大禮,認出杜洛瓦後,她不由地喊了起來: 「耶穌基督,是你呀,小喬治!」 「是的,是我,布律蘭大嬸,」杜洛瓦高興地答道。 說著,他像剛才親吻父母一樣,走上去親了親她。 隨後,他轉過身對妻子說道: 「走,到咱們的房裡去呆會兒,先把帽子摘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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