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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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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後的路她將怎樣走?會鍾情於什麼樣的人?是像德·馬萊爾夫人所推測的那樣,嫁給一位議員,還是一個前程遠大、比死鬼弗雷斯蒂埃不知要強多少的美少年?她在這方面是否已有所打算,是否已拿定主意?杜洛瓦恨不得鑽到她肚子裡去,把這一切都弄清楚。然而他對此為何如此關心?他想了想,發現他在此問題上的焦慮不安,來自內心深處的一種模糊想法。這種想法,人們往往對自己也採取自欺欺人的辦法而不予承認,只有往深層發掘,方可使之顯露出來。 是啊,他為何不試一試,去贏得她的芳心?若能把她弄到手,他定會成為一個非凡之輩,令人望而生畏,定會平步青雲,前途無量! 況且他怎見得就不會成功?他清楚地感到,她對他十分有意,但決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心心相印的愛慕之情,是青年男女間的相互渴求和內心深處的心照不宣。她知道他為人聰慧,行事果斷,堅韌不拔,知道他是一個可信賴的人。 在她這次遇到嚴重困難之時,她不是千里迢迢把他叫來了嗎?她為何叫的是他?他難道不應將此視為一種選擇、默認和暗示嗎?她在自己行將失去弗雷斯蒂埃的時候想到的是他,不正是因為她此時心中的他,已經是她未來的夫婿和伴侶了? 因此,杜洛瓦現在是心急火燎地想弄清這一切,想問問她,聽聽她的想法。弗雷斯蒂埃既已命歸黃泉,他已不便單獨同她在這幢房子裡再呆下去,最遲後天必將離去。當務之急,是在回巴黎之前,抓緊時間,含蓄而又巧妙地套出其內心想法,以免她回去後不便拒絕他人的追求,造成無可挽回的局面。 房內一片寂靜,只有壁爐上的座鐘,仍在有規律地發出其清脆的滴答聲。 杜洛瓦囁嚅著問了一句: 「你想必很累了吧?」 對方答道: 「是的,我覺得自己已心力交瘁。」 在這陰森可怖的房內,聽到自己的說話聲顯得分外響亮,他們不由地一驚,立即下意識地向死者的臉上看了看,仿佛死者在聽他們的談話並會作出反應,就像幾小時以前那樣。 杜洛瓦又說道: 「唉!這對你的打擊實在太大,不僅徹底打亂了你的日常生活,而且攪得你身心不寧。」 年輕的女人長歎一聲,沒有說話。 杜洛瓦接著說道: 「年紀輕輕就碰到這種事兒,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見弗雷斯蒂埃夫人依然一聲不吭,他又說道: 「不管怎樣,你是知道的,我們之間已有約在先。我完全聽從你的吩咐,我是屬你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過一隻手,同時向他投來既充滿憂傷又飽含柔情、令人銷魂蝕骨的一瞥: 「謝謝,你真好,實在沒得說。要是我能為你做點什麼,並有這種膽量,我也同樣會對你說:請相信我好了。」 杜洛瓦握住她伸過來的手,沒有馬上鬆開,而是緊緊地握著,顯然想在上面親一親。最後,他終於作出決定,把這只皮膚細膩、有點溫熱、芳香撲鼻的小手,慢慢地挪到唇邊,在上面親了很久。 後來,他感到,朋友間的這種親昵不宜延續太久,因此識趣地鬆開了這只纖纖細手。弗雷斯蒂埃夫人把手輕輕放回膝蓋上,帶著莊重的神情說道: 「是的,從今而後,我是孤身一人了,但我會勇敢地面對人生的。」 杜洛瓦很想告訴她,他是多麼地希望能娶她為妻,但不便啟齒。他總不能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在她丈夫的遺體旁,同她說這些話。不過話雖如此,他覺得仍然可以通過旁敲側擊的辦法,以一些語義雙關,含蓄而又得體的暗示,讓她明白他的心意。這樣的話語並不難找到。 問題是,他們面前這具早已僵硬的屍體,正橫亙在他們中間,使他感到很不自在,無法集中精力,巧於表達。況且一個時候以來,他感到,在房內悶濁的空氣中,已可聞到一股不正常的氣味,即胸腔病灶腐爛變質的臭味。這就是人死之後,守靈親屬常可聞到的最初惡臭。屍體入殮之後,這種惡臭將很快充斥整個棺木。 杜洛瓦於是問道: 「可不可以開會兒窗?房內空氣好像不大好。」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 「當然可以,我也感覺到了。」 杜洛瓦走過去,打開了窗戶。一股夜裡的涼氣帶著一絲馨香,吹了進來,把床前兩支蠟燭的光焰吹得搖曳不定。同前天晚上一樣,窗外月華如水,使附近各幢別墅的粉牆顯得分外潔白,並在波紋不興的平靜海面上形成了粼粼波光。杜洛瓦深深吸了口氣,為自己正一步步地臨近幸福之門而感到希望滿懷。 他轉過身,向弗雷斯蒂埃夫人說道: 「到這兒來吸點新鮮空氣,外面的月色好極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慢慢走過來,在他身邊的窗臺上靠了上去。 杜洛瓦隨即低聲向她說道: 「我有句話要對你講,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千萬不要因我在這時候同你講這種事而生氣。我後天就要走了,等你回到巴黎,恐怕就太晚了。我想說的是……你是知道的,我不過是個既無錢財也無地位的窮漢。然而我人窮志不短,自認為並不怎樣愚拙。再說我已經走上一條平坦大道,前程應當不錯。同一個已經到達頂峰的人在一起,人們所看到的,不過就是眼前那些;而同一剛剛起步的人在一起,未來就難以逆料了,也許會非常之好。不管怎樣,記得有一天,我在你家裡對你說過,我所日夜憧憬的,就是希望能娶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這個想法至今未變,今天再對你說一遍。你不必馬上表示可否,讓我繼續說下去。我現在不是在向你求愛,此時此地作這種事,完全是對它的糟蹋。我對你說這些,只是想讓你知道我的心。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可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既可作你親密無間的朋友,也可成為你朝夕相伴的丈夫,何者為好,全看你的意願。總之,我這顆心,我這個人,全屬你。你不必馬上答覆我,這個問題,我們在這兒就不用再談了。將來等我們在巴黎重逢後,你再告訴我你所作出的決定。在此之前,咱們一句話也不要再講,你說好嗎?」 他一口氣說了下來,連看也沒看她一眼,仿佛這些話是向著窗外沉沉夜幕說的。弗雷斯蒂埃夫人則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似的,身子動也不動,同他一樣,兩眼直勾勾地茫然向著窗外灑滿月光的蒼茫大地。 他們就這樣肩並肩站在窗前,久久地默然無語,腦海陷入沉思。 「天有點涼了,」弗雷斯蒂埃夫人低聲說道,接著轉過身回到床前。杜洛瓦也跟著走了過去。 走近床邊時,他發現弗雷斯蒂埃的屍體確實有味了。他把自己坐的那把扶手椅往外拉了拉,因為這腐爛的氣味,他實在受不了。 「無論如何,明天該入殮了,」他說。 「是的,這是自然的。木匠八點鐘就來。」 「可憐的弗雷斯蒂埃!」杜洛瓦歎道。 年輕的女人也帶著深深的悲傷,無可奈何地長歎了一聲。 他們倆已不怎麼看他。雖然他們也總有一天要死的,但不久之前,他們對他的死還是那樣地感到憤懣和不悅。現在,他們對此已漸漸習慣,思想上開始接受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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