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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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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甫的身影剛在門邊消失,氣喘吁吁的弗雷斯蒂埃便吃力地向他妻子伸出兩隻手,時停時續地說道: 「救救我……救救我……親愛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吧……我一切聽你的,去把醫生找來…… 他讓我吃什麼藥都行……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哭了,大滴大滴的淚珠滾在那深深凹陷的面頰上。乾癟的嘴唇顯出了一道道皺褶,像小孩傷心時一樣。 他的雙手又落到了床上,緩慢而有規律地繼續做著一種動作,仿佛要抓起被子上什麼東西似的。 他妻子也跟著哭了起來,只見她結結巴巴地說道: 「別胡說,哪就到了這一步?你是昨天出去玩累了,不過是一種病症,明天就會好轉的。」 弗雷斯蒂埃的急促呼吸,現在是比剛剛跑過的狗還要快,連數也數不上來了,而且微弱得讓人幾乎難以聽見。 「我不想死!……」他仍在不停地說道,「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會怎樣呢?我將什麼也看不見了……什麼也看不見了……永遠看不見了……啊!上帝!」 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好像看到什麼他人未看到的面目猙獰之物,因為他的眼內露出了恐懼的神色。與此同時,他的兩手依然在吃力地做著那可怕的動作。 他突然打了個寒戰。刹那間,從上到下,整個身子都抖動了一下,隨後,他又氣弱聲嘶地說道: 「公墓……我……上帝!……」 在此之後,他就再也沒說什麼,只是帶著驚恐的神色喘息著,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時光慢慢流逝,附近修道院的一座大鐘忽然響了起來:現在已是中午十二點了。杜洛瓦走出房間,去吃點東西。一小時後,他又回到房內。弗雷斯蒂埃夫人什麼也不想吃。病人仍舊躺在那裡,紋絲未動。他那雙枯瘦的手,仍在被子上抓來抓去,好像要把被子蓋到臉上去。 他妻子坐在床腳的一把扶手椅上,杜洛瓦拉過一把椅子,在她身旁坐了下來。兩人默默地等待著。 醫生派來的一名看護早已到來。此人現在已在窗邊打起盹來。 杜洛瓦正要朦朧睡去,忽然感到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他睜開眼來,恰巧看到弗雷斯蒂埃的兩眼,像兩盞正在熄滅的油燈,慢慢合上了。只聽喉間一陣響動,他的嘴角流出了兩道鮮血,一直流到襯衣上。兩手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撓動已經停止,呼吸也停止了。 一見此情,他妻子立刻明白了一切。只見她發出一聲哀叫,雙腿一跪,伏在床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被這情景弄得莫知所措的杜洛瓦,木然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看護已被哭聲驚醒,此時走到床邊看了後,口中說道:「啊!事情已經完了。」杜洛瓦已很快恢復鎮定,他像終於得以解脫似的,長長地歎了一聲:「沒有想到,他竟走得這樣快。」 隨著幾把眼淚灑過,最初的驚愕已經消失。大家開始忙著辦理後事,通知有關方面。杜洛瓦來回奔波,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別墅時,他早已饑腸轆轆了。在餐桌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稍稍吃了點東西。飯一吃完,他們又登上二樓,開始為死者守靈。 床頭櫃上點了兩支蠟燭,燭旁的一個碟子內浸泡著一支金合歡,因為哪兒也找不到所需的黃楊木枝葉。 他們倆——一個是年輕男子,一個是年輕女人——孤單單地守在已撒手塵寰的弗雷斯蒂埃身旁,長時間一言不發,只是不時抬起頭來看著死者,但內心深處卻思潮起伏。 昏黃的燭光下,死者身旁的影影綽綽,不禁使杜洛瓦有點忐忑不安。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張因燭光的搖曳不定而顯得更加凹陷的臉,心中頓時浮想聯翩。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斯蒂埃。這位朋友昨天還同他說過話哩!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樣一下子完了,這是多麼地可怕和不可思議!無怪乎諾貝爾·德·瓦倫對死是那樣地畏懼,他那天對他說的話語如今又回到了他的心頭。歸根結蒂,人死是不能複生的。每天新出生的人雖然成千上萬,而且都有鼻有眼,有頭有嘴,有思想,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但躺在床上的這個人卻永遠不能複生了。 多少年來,同所有的人一樣,他一直活得蠻好,有吃有笑,既享受過愛情的甘美,也懷抱過美好的希望。可是倏忽之間,他卻一下子永遠完了。幾十年都過來了,不想經過短短幾天,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毫髮不剩!一出娘胎,每個人都會慢慢長大,備嘗人生樂趣,懷抱種種期望,再往後便是死神的光臨,永遠地告別人生。無論男女,都不可能再回到人間。可是儘管如此,人人依然朝朝暮暮、不切實際地盼望著能長生不老。其實在廣袤的天地中,每個人都是一個小小的天地,轉瞬之間便會煙消灰滅,化為糞土,成為新芽培育的養分。從花草樹木,飛禽走獸,芸芸眾生,到天外星辰,大千世界,一切從誕生之日起,便註定要死亡,然後便轉化為別的什麼。無論是小小的蟲蟻,還是會思想的人,再或是巨大無比的星球,一旦消亡,是永遠不會複現的。 杜洛瓦的心情分外沉重。一想到面對這廣袤無邊、誰都不能倖免的虛無世界,萬物的存在是多麼地短暫,多麼地渺小,他便感到惶惶不安,心頭籠罩著深深的恐懼。對於這樣一種無休止地推毀一切的力量,他是無力與之較量的,因此只能聽任擺佈。他想,蚊蠅蟲蟻的存在不過是幾小時或幾天,人的生命不過是若干年,即如變化緩慢的土地,也不過只有幾百年的光景,它們之間究竟有何實質性的不同呢?不過是能多看到幾個晨昏而已,豈有他哉? 他把目光從屍體上轉移了開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腦袋低垂,似乎也在想著一些令人心酸的事情。雖然面帶愁容,她那滿頭金髮卻是那樣地俏麗,杜洛瓦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種好像希望即將實現的甜蜜感覺。好在他正值盛年,何必為多少年以後的事自尋煩惱呢? 因此他不覺對著這年輕的女人凝視起來。對方正沉陷於深深的沉思中,對此毫未覺察。心旌搖搖的他,隨即想道: 「在世一生,只有愛情才是唯一的快慰。若能把一個自己所喜歡的女人摟于懷內,也就可以說是體味到了人生的最大樂趣了。」 不知這個死鬼交了什麼鴻運,竟與這樣一個聰明非凡、美若天仙的女人結成了伴侶?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她怎麼會屈尊嫁給了這個言不出眾、一文不名的傢伙呢?後來不知又用了什麼法子才使他成了一個在社交界勉強周旋的人物? 生活中的種種難解之謎,使他感到納悶,不禁想起外間有關德·沃德雷克伯爵的傳聞。不是有人說,她的婚事是這位伯爵促成的,連嫁妝也是他送的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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