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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他們到了一幢大型簡易建築物前,建築物門楣上方霍然掛著一塊招牌:「朱昂灣藝術彩陶商店」。馬車繞過一塊草坪,在門前停了下來。

  弗雷斯蒂埃想買兩個花瓶,放在他的書架上。由於他下不了車,只得由人將樣品一件件拿來讓他過目。他挑了一件又一件,並不時地徵求他妻子和杜洛瓦的意見:

  「你們知道,這要放在我書房中靠裡的書架上,坐在我的椅子上隨時可以看到。我想買古色古香的,最好帶有希臘風格。」

  他把樣品看了一件又一件。看了後面的,又想要前面看過的,最後總算選中幾件。付過錢後,他要店夥立即給他送往別墅,說道:

  「我過幾天就要回巴黎去。」

  馬車於是踏上了歸途。不想過了不久,突然從山谷深處沿著海灣刮來一陣侵人肌骨的寒風。弗雷斯蒂埃立即咳了起來。

  這咳起初倒也沒什麼異常,不過是輕輕地咳了兩下。但緊接著卻是一次甚似一次地狂咳。到後來,他也就兩眼發直,氣息奄奄了。

  他已處於窒息狀態,只要一吸氣,喉間便是一陣發自胸腔的猛咳。沒有任何辦法能緩和其病痛,使之安靜下來。現在必須將他從車上抬到房間裡去。杜洛瓦抬著他的下身,感到他的肺部一抽搐,連兩腳也跟著抖動。

  抬到床上後,雖然蓋著暖和的被子,他的病情卻依然如故,病魔的肆虐一直持續到午夜。最後還是使用了麻醉劑,方使這致命的劇咳得以緩和。直到天明,他一直靠在床頭,眼睛睜得大大的。

  天亮以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找個人來幫他刮刮臉,因為早晨刮臉,已是他多年的習慣。但當他下了床,準備刮臉時,人們又不得不立即將他重新扶回床上,因為他的呼吸已突然變得極其短促,簡直到了接不上氣的地步。他妻子驚嚇不已,趕緊叫人去把剛剛躺下的杜洛瓦叫醒,請他去找醫生。

  杜洛瓦幾乎立刻便把加沃大夫請了來。大夫開了一劑湯藥,並囑咐了幾句。為了聽聽大夫的意見,杜洛瓦特意將他送了出來。

  「病人已到彌留之際,看來拖不過明天上午,」大夫說,「請將這一情況告訴他可憐的妻子,並派人去找個神甫,我在這兒已沒有什麼用了,不過如果需要,我一定隨叫隨到。」

  杜洛瓦讓人將弗雷斯蒂埃夫人從房內叫了出來,對她說道:

  「他已不行了,醫生建議去找個神甫。你看怎樣?」

  她沉思良久,將一切都考慮妥當後,才慢慢地說道:

  「好吧,從許多方面來講……這樣做還是需要的……我這就去先讓他有個思想準備,就對他說,神甫想來看看他……不過這種事,我不大懂。那就勞你的駕,去辛苦一趟,好好挑選一下,找個比較本份的神甫。請對他說清楚,他只負責病人的懺悔。其他的事不用他管。」

  杜洛瓦很快領來一位一切聽便、願意效勞的年邁神甫。神甫進入弗雷斯蒂埃的房間後,他妻子隨即退了出來,同杜洛瓦一起,在隔壁房內坐了下來。

  「他對此毫無思想準備,」年輕的女人對杜洛瓦說,「我剛剛說了『神甫』兩字,下面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的臉上便露出了可怕的表情,好像……好像忽然從中……領悟到了什麼……

  明白自己現在是徹底完了,所剩時間不多了……」

  「他的那副表情,我今生今世是忘不了的。」她面色蒼白,又接著說道,「他在那一瞬間肯定看到了死神……肯定看到了死神……」

  神甫有點耳背,因此說話聲音較大。他們聽到他此時說道:

  「不,不,你的情況並沒有到達這一步。你病了,但毫無危險。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我今天是以一個朋友和鄰居的身份,來看望你的。」

  弗雷斯蒂埃說了什麼,他們未能聽到。只聽神甫又說道:「不,我不是來讓你領聖體的。這件事待你好一點時,我們再談。不過,如果你想進行懺悔的話,現在倒是很好的機會。我是一名牧師,抓住一切機會把迷途羔羊引上正路,是我的天職。」

  此後是長時間的無聲無息,弗雷斯蒂埃顯然在喘息著有氣無力地同他說著什麼。只是這邊沒有聽到罷了。

  接著便突然傳來了神甫與剛才說話時截然不同的聲音,像祭司在祭壇上大聲念誦一樣:

  「上帝是無比仁慈的。孩子,來背誦懺悔經吧。你也許已把它忘了,還是我來幫你一下。你跟著我念好了:ConfiteorDeoom-nipotenti……BeatCMariCsempervirgini……①」

  他不時停下來,以便弗雷斯蒂埃能夠跟上。最後,聽他說道:

  「你現在來懺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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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拉丁文:我向萬能的天主懺悔……向貞潔的聖母瑪利亞懺悔……

  弗雷斯蒂埃夫人和杜洛瓦斂聲靜氣地聽著,心中因焦急的期待而顯得異常慌亂和激動。

  弗雷斯蒂埃囁嚅著說了句什麼,神甫隨即說道:

  「孩子,你是說曾經有過不應有的得意之時……那是什麼性質的?」

  聽到這裡,他妻子立即站起身,向杜洛瓦說道:

  「咱們還是到花園裡去呆會兒吧。他的內心隱秘,不是我們能夠聽的。」

  他們於是走到門前的一條長凳旁坐了下來。頭頂上方,一株玫瑰的滿枝繁花正競相怒放,前方不遠處,則種著一叢石竹花,不時送來濃郁的清香。

  沉默片刻後,杜洛瓦問道:

  「在回巴黎之前,你恐怕要在此耽擱很久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

  「那倒不會。事情一了結,我就走。」

  「總得要十來天吧?」

  「頂多十天。」

  杜洛瓦又問道:

  「這麼說,他已沒有任何親人了?」

  「是的,只有幾個遠房親戚。他很小便父母雙亡。」

  一隻蝴蝶飛來石竹花采蜜,他們倆都不約而同地注視著。蝴蝶迅速地拍著雙翼,從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身子停在花上後,一對翅膀仍在輕輕地扇動。他們倆就這樣默默無言地坐著。

  僕人走來告訴他們,神甫的事已經辦完了。他們又一起回到了樓上。

  同一天前相比,弗雷斯蒂埃似乎是瘦得更厲害了。

  神甫握著他的手,說道:

  「再見,孩子,我明天再來。」

  說罷,他一徑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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