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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他們於是進了隔壁一家餐館。杜洛瓦一言不發,只是埋頭吃飯,以免露出內心的恐懼。吃完飯,他同布瓦勒納一起回到報館,雖然心不在焉,但仍機械地做些日常工作。大家都覺得他很勇敢。

  過了一些時候,雅克·裡瓦爾回來同他談了談,約定第二天早上七點,兩位證人將乘一輛帶篷的馬車去他家接他,然後去決鬥的地方——韋濟內林苑。

  事情來得如此突然,轉眼之間已一切準備就緒,誰也沒有來聽聽他本人的意見,看他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總之他並未表示認可,一句話也沒有說,而事情已經定下來了。因此他瞠目結舌,無言以對,怎麼也弄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出於關心,布瓦勒納整個下午一直沒有離開他,並同他一起吃了晚飯。杜洛瓦於九點左右回到自己的住處。

  現在身邊既已沒有任何人,他邁開大步,急切地在房內來回踱了好幾分鐘。心裡亂糟糟的,他的思想怎麼也集中不起來。腦海中所充斥的,只有一件事:明天決鬥。除此之外,便是茫開頭緒的焦慮,一顆慌亂不已的心怎麼也安定不下來。他曾當過兵,槍也開過,但那時候,槍口是對著阿拉伯人,很有點像是在狩獵場打野豬一樣,對自己不會造成多大危險。

  不管怎樣,這一次,他是該怎樣做就怎樣做了,該怎樣表現也已怎樣表現了。不久之後,人們將會談到這一點,對他表示贊同和稱讚。想到這裡,他的思緒像是受到了巨大震動,不禁大聲喊了起來:「這傢伙怎麼如此不通人性?」

  他坐了下來,開始認真思索。對手的一張名片,裡瓦爾已交給他,讓他記住上面的地址。他剛才回來後將此名片扔到了小桌上,現在,他又拿過來看了看。一天之中,他的目光停在這小紙片上,已不下二十次了。名字上只印了兩行字:路易·朗格勒蒙。蒙馬特街一七六號。此外便什麼也沒有了。

  他覺得,這組合在一起的字母,似乎十分神秘,個個充滿令人不安的含義,因而對著它端詳了好久。「路易·朗格勒蒙」,此人究竟是誰?今年多大年紀?身高如何?長相怎樣?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完全因為心中的一時不快,只是為了一個老女人同肉鋪老闆吵了一架這種區區小事,而毫無道理地突然來把你平靜的生活攪得一團糟,這怎叫人不氣憤難平?

  「這是一個多麼沒有人性的傢伙!」杜洛瓦又大聲罵了一句。他眼睛盯著那張名片,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心裡想著這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決鬥,一股怒火不禁油然升起。除了憎恨,憤怒中還夾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不安。這件事實在太為荒唐!他倏地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把修剪指甲的剪刀,對著名片上的名字狠狠戳了下去,好像在將一把匕首刺進對方的胸膛。

  這麼說,他是真的要去決鬥了,而且用的是手槍?他怎麼沒有想到用劍呢?如果用劍,充其量不過是手上或胳臂上受點傷,而用槍,那後果就難以預料了。

  「不管怎樣,這個時候,我可不能裝熊,」他自言自語道。

  聽到自己的說話聲,他一陣戰慄,向四周看了看,覺得自己這樣緊張下去是不行的,於是寬衣就寢。

  躺到床上後,他吹滅燈,合上了眼。

  房內很冷,雖然蓋著一層薄被,他卻覺得很熱,怎麼也不能入睡。他輾轉反側,平躺了一會兒又側向左邊,稍待片刻又側向右邊。

  他感到還是很渴,於是又爬起來喝水。

  「我是不是害怕了?」他有點不安起來。

  房內只要出現一點響動,他的心就怦怦直跳。連模仿杜鵑叫聲的掛鐘,每次在報時之前發條所發出的嘎吱聲,也會把他嚇得一哆嗦。他感到胸中憋悶,必須長長地舒口氣,方可稍覺好些。他這是怎麼啦?

  「難道我害怕了?」他問自己,儼然一副哲學家刨根問底的樣子。

  哪兒會呢?既然他已豁出去了,既然他主意已定,決心前往決鬥場,顯出一副男子漢的氣概,他怎麼會在這時候害怕起來呢?不過話雖如此,一個人在此情況下會不會不由自主地有所流露呢?這樣一想,他又緊張起來,心中不禁因此疑慮而感到焦慮不安和深深的畏懼。是啊,要是他雖有堅強的意志,但仍不由自主地被這種強大無比、左右一切、無以抗拒的力量控制著,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當然,他會去決鬥場的,因為他主意已定。可是一旦臨陣發抖,嚇得暈倒過去,他的地位、名譽和前程也就全完了。

  他突然產生一種欲望,想爬起來去照照鏡子,於是把蠟燭重新點燃。當他看到光潔的玻璃鏡顯現出自己的面龐時,他幾乎認不出自己了,覺得自己從來不是這副模樣。因為他的兩眼好像忽然大了許多,而且面色蒼白,簡直白得怕人。

  一種不祥之感驀然湧進他的心房:

  明天這時候,我也許已不在人世了。」

  他的心又突突地跳了起來。

  他回轉身,向床上看了看,仿佛看到自己已直挺挺地躺在那裡,身上蓋著他剛才掀去的被子。兩頰則深深凹陷,同他見過的死人面龐毫無二致,一雙慘白的手動也不動。

  他因而對這張床怕得要命,為了不再看到它,只得打開窗戶,把眼睛向著窗外。

  不想一股寒氣襲來,冷徹肌骨。他不由地倒抽一口氣,急忙後退了兩步。

  於是想起生火,慢慢地總算把爐火燒得旺旺的,但仍不敢回過頭去看那張床。由於過度緊張,一雙手一碰到什麼東西便顫抖起來,腦海中的思緒早已支離破碎,盤旋不定,難以把握,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因此,他現在簡直是像喝醉了酒一樣,暈暈糊糊。

  他所一心惦念的,如今只有一個問題:「我該怎麼辦?會不會死?」

  他又在房內大步走了起來,機械地反復說著一句話:「無論怎樣,我該堅強起來,決不示弱。」

  接著,他自言自語道:

  「我該給父母寫封信,把此事告訴他們,以免一旦發生意外……」

  他因而又坐下來,拿過一疊信紙,在上面寫道:「親愛的爸爸,親愛的媽媽……」

  在此非常時刻,他覺得此種稱呼未免不太協調,因而撕去一頁,重新寫道:「親愛的父親,親愛的母親:天一亮,我就要去同一個人決鬥,我可能會……」

  下面的話,他怎麼也寫不下去,於是霍地一下又站了起來。

  現在,一想到這可能的結局,他便難以自製。是的,他要去決鬥了,這已無法避免。可是他心裡卻怎麼啦?不是他自己願意的嗎?他不是已拿定主意,下定了決心嗎?然而他感到,儘管自己表現了堅強的意志,到時候恐怕仍沒有足夠的力氣走到決鬥場上去。

  他的上下牙不時因身子的顫抖而發生碰撞,聲音雖小,但清晰可聞。他心裡想:

  「我的對手以前決鬥過嗎?他是否常到靶場去練習射擊?

  是不是一個有名的出色射手?」

  他從未聽人提到過這個名字。不過他想,此人若不是一名出色的射手,是不會這樣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以手槍決鬥的。

  這樣,他的思緒忽而又轉到了他即將前往的決鬥場上,想像著他自己會是一種怎樣的神態,對方又是一種怎樣的表現。他想呀想,把決鬥中可能遇到的細枝末節都想到了。突然間,他仿佛看到陰森烏黑的槍口正對著他,子彈就要從那裡射出來。

  他頓時感到無比的絕望,心頭籠罩在一片恐怖之中。他全身顫抖,並不時地抽搐著。他咬緊牙,不讓自己喊出聲來,恨不得倒在地上打滾,砸碎家什,或對著什麼咬他幾口。這當兒,他忽然發現壁爐上放著一隻玻璃杯,想起櫃子裡還存著滿滿一瓶燒酒。因為他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喝他一杯,這個習慣還是在軍隊裡養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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