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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說到這裡,他又默然無語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不管怎樣,一個人到了晚年,身邊若有子女相伴,總還是一件幸事兒!」

  這時,兩個夜遊者已到達勃艮第大街的中間地段,諾貝爾·德·瓦倫在一幢高樓前停了下來,握了握杜洛瓦的手說道:

  「年輕人,一個到了垂暮之年的人,說起話來總是羅羅索索,並無多少價值。我剛才那些話,你就權當沒有聽見,把它忘掉吧。在你這樣的年齡,當然還是該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再見!」

  說罷,他的身影便在黑暗的門洞深處消失了。

  杜洛瓦帶著沉重的心情踏上了歸途。他覺得,老詩人剛才一席話,仿佛是讓他看了個白骨累累的洞穴,他自己也總有一天會被人送進這個洞穴,變成一堆白骨的。他不由地自言自語道:

  「天哪,他的情緒如此陰鬱,家裡的氣氛也一定好不了多少。今天要不是意外相遇,他的那些話,我才沒有閒心聽他講哩。」

  一個香氣撲鼻的女人這時正從一輛馬車上下來,準備回家去。杜洛瓦只得停下腳步,讓她過去,一面貪婪地吸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以馬鞭草和蝴蝶花調製的香水味。本已充滿希望和歡樂的心靈頓感醺醺欲醉,同時一想起明天又可見到的德·馬萊爾夫人,不禁渾身發熱,心癢難禁。

  對他來說,現在一切竟是這樣地稱心如意,生活對他真是格外垂青。多年的夢想終於已成現實,這怎麼叫人不心曠神怡!

  帶著這如癡如醉的心境,他很快便進入了夢鄉。第二天,他一早便起了床,悠閒地在布洛涅林苑轉了一大圈,然後去德·馬萊爾夫人家赴約。

  由於風向改變,夜來氣溫稍有回升,眼前已是一片風和日麗的春日景象。常來林苑漫步的巴黎市民,頂不住這明媚晨光的誘惑,一大早都紛紛趕來了。

  杜洛瓦步履緩慢,盡情吮吸著林中甜絲絲的清新空氣。然後,他在星形廣場穿過凱旋門,到了一條寬廣的林蔭大道上。上流社會一些男男女女正在道路中央騎馬作樂。看著這些富有者有的策馬飛奔,有的信馬由韁,杜洛瓦對他們現在是並不怎樣羡慕了。由於職務關係,他對巴黎住著哪些名人,近來出了哪些社會醜聞,如今是了如指掌,因此對這些騎馬消遣的人姓甚名誰、家中財產多寡及有哪些不可告人的隱私,基本上已頗知其詳。

  前方走來一批女騎手,苗條的身材穿著深色緊身呢絨服裝,一副傲氣十足、不可接近的樣子。能夠騎馬消遣的女人,一般都是這種德性。杜洛瓦興之所至,不禁像在教堂裡背誦經文一樣,低聲將她們每個人曾經有過的情人或被說成是其情人的姓名、頭銜和職務,一一列數了出來。不過輪到下面這個人時,他卻沒有說:

  德·唐克萊男爵——

  圖爾—昂格朗親王,

  而是把男方的其他情婦說了出來,與其尋歡作樂者有:

  滑稽歌舞劇院的路易絲·米紹,

  歌劇院的羅絲·馬克坦。

  他覺得這遊戲十分有趣。一旦剝去那道貌岸然的外表,他看到人人都是些男盜女娼、本性難移的貨色。他為自己能洞穿這一切而感到分外的得意、興奮,甚至有點欣慰。

  因此他對著這些人大聲喊了一聲:

  「一幫無恥的偽君子!」

  接著,他開始以目光搜尋他們當中最為臭名昭著者。

  他看到其中許多人被認為是賭場作弊的老手。他們就是靠著天天在俱樂部的廝混而發家致富的,賭場因而成了他們的唯一財路,其財富的來路不明自然不言而喻。

  其他一些人雖然出身名門,但完全仰靠妻子的年金過活,這已是公開的秘密。另外一些人景況就更差了,據說只能靠情婦的年金分一杯羹。許多人都償還了自己的債務(這當然很應嘉許),但所付款額來自何處,就誰也不得而知了(這個難以解開的謎也就大有文章了)。在這些騎馬作樂的人中,杜洛瓦還看到一些人是金融鉅子,他們經常出入名宦顯貴之家,不論走到哪裡都備受青睞,但他們的巨額財富卻是偷盜來的。另有一些人深受市井小民的尊重,每次街上相遇,必然脫帽致意,但他們在大型國營企業中所幹的無恥勾當,對那些瞭解內情的人來說早已不是什麼秘密。

  所有這些人,不論蓄著短髭,還是蓄著絡腮鬍子,個個都是目光驕矜,嘴角得意,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杜洛瓦表面上暗暗發笑,心中卻在不住地罵道:「真是無恥之尤,這些色鬼和江洋大盜如今是走到一起來了。」

  這當兒,一輛低矮時髦的敞篷馬車,由兩匹較小的白馬拉著,風馳電掣地駛了過來。由於跑得很快,馬鬃和尾部長毛在隨風飄蕩。駕車人是一個金髮少婦,即社交界無人不曉的名妓。她身後坐著兩個年輕馬夫。杜洛瓦停下腳步,接著走過去,很想同這靠色相發跡的女人打聲招呼,對她在這些男盜女娼的社會名流在此悠閒漫步之際,敢於招搖過市,來此炫耀其在床上贏得的奢華,說上幾句稱讚的話語。因為他此刻也許隱約感到,他同這位金髮少婦有著某種共同點,即一種天然的親近關係,他們都是同一類人,有著同樣的靈魂。他要取得成功,也定會仰靠同樣的大膽手段。

  最後,他還是慢慢退了回來,但心中卻熱乎乎的,為自己能找到一個同他處境相仿的人而感到說不出的高興。這一天,他比約定時間稍稍提前到達其昔日情婦家。

  一見到他,德·馬萊爾夫人便撲到他的懷內,並將嘴唇向他湊了過去,仿佛他們之間從未發生任何不快。有一陣子,她甚至把自己那不在家裡同他卿卿我我的明智謹慎決定,也忘得一乾二淨了。後來,她一面親吻他那末梢捲曲的胡髭,一面說道:

  「你知道嗎,親愛的?煩人的事又來了。我本想痛痛快快地和你在一起呆幾天,不料我丈夫忽然請假回到巴黎,並要在這兒呆六個星期。我可不能整整六個星期不見你一面,特別是我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一次小小的不快。所以我已將事情安排好,你星期一來我家吃晚飯,我已同他談起過你。到時候,我把你介紹給他。」

  杜洛瓦面有難色,沒有馬上同意,因為占了人家的妻子,如今還要同人家見面,這種事兒他還從未碰到過。他擔心,屆時只要有一點不自然,或是一個不慎的眼神,再或是某個親昵的動作,他們的事便會露出馬腳,因此說道:

  「不行,我覺得還是不與你丈夫見面為好。」

  德·馬萊爾夫人驚訝不已,站在他面前帶著天真的神色看著他,仍舊堅持道:

  「為什麼不行?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這樣的事天天都有!沒有想到,你的腦袋瓜還這樣不開竅!」

  杜洛瓦被搶白得無言以對,只得說道:

  「好吧,就依你,我星期一來吃晚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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