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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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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僕人這時出現在門邊,向女主人大聲報告: 「夫人,客人可以入座了。」 餐桌上,沒有什麼奇趣值得記述,但氣氛卻很熱烈,同類似晚宴一樣,嘰嘰喳喳,東拉西扯。杜洛瓦被安排的位置,一邊是老闆的長女,醜姑娘羅莎小姐,一邊是德·馬萊爾夫人。雖然德·馬萊爾夫人神情自然,其談笑風生,與平時無異,但今日同她坐在一起,杜洛瓦總覺得有點不自在。落座後,他真像是彈走了調的琴師一樣,心裡七上八下,彆彆扭扭,說起話來總是躲躲閃閃。不想酒過三巡,他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兩人的目光常常相遇,互相探問。到後來,也就像過去那樣,彼此眉來眼去,變得情切切,火辣辣的了。 這時,杜洛瓦突然感到,他的腳在桌子下面被什麼東西蹭了一下。他於是輕輕地將腿往前伸了伸,很快碰到德·馬萊爾夫人的腿,但她並未將腿縮回去。雙方此時一言未發,都將身子向旁邊的客人轉了過去。 杜洛瓦的心怦怦直跳,他把膝蓋又往前頂了頂,感到對方也輕輕地往這邊壓了壓。杜洛瓦因而意識到,堅冰已經打破,他們馬上就要舊情複萌了。 他們後來又說了些什麼呢?什麼也沒說。但每次目光相遇,他們的嘴唇總在顫抖。 這期間,為了不冷落老闆的長女,杜洛瓦爾偶爾也同她說上一兩句話。同她母親的脾性一樣,姑娘的回答幹淨利落,心裡怎樣想就怎麼說。 坐在瓦爾特先生右手的佩爾斯繆子爵夫人,出言吐語完全是一副皇親國戚的派頭。杜洛瓦看著她,心裡不覺好笑,遂低聲向德·馬萊爾夫人問道: 「另外有個以『紅裳女』為筆名的人,不知你是否認識?」 「你說的是利瓦爾男爵夫人嗎?當然認識。」 「也是這副模樣嗎?」 「不是,但性情也很怪僻。她已有六十來歲,身子瘦長,乾巴巴的,成天戴著假髮套,一口英國式的牙齒,思想仍停留在復辟時代①,連穿著打扮也同那個時代一樣。」 -------- ①指一八一四至一八四○年法國的波旁王朝。 「這些文壇怪物,不知報館是從哪裡挖來的?」 「總有一些資產階級暴發戶收留這些貴族的殘渣餘孽。」 「還有別的說法嗎?」 「沒有。」 老闆此時同兩位議員,及諾貝爾·德·瓦倫和雅克·裡瓦爾,開始談起了政治,直到正餐完畢端上甜食時,他們的談話才告終止。 眾人於是又回到客廳。杜洛瓦走到德·馬萊爾夫人身邊,緊盯著她的兩眼,向她問道: 「今晚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必。」 「為什麼?」 「因為拉羅舍—馬蒂厄先生是我的鄰居,我每次來此吃晚飯,他總要把我送到家門口。」 「我什麼時候才能再見到你?」 「你明天中午來我家吃飯。」 說完之後,他們便各自走開,什麼也沒有再說。 杜洛瓦覺得再呆下去已沒有多大意思,不久便起身告辭了。走在樓梯上,他很快趕上剛才先他出來的諾貝爾·德·瓦倫。這位老詩人旋即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臂。由於在報館裡已不必擔心會有人同他競爭,他和杜洛瓦的職務又各不相同,他此刻因而對這位年輕人顯出了做長輩的慈祥。 「怎麼樣?你願陪我走一段路嗎?」他說。 「不勝榮幸,親愛的老前輩,」杜洛瓦答道。 說著,他們開始沿著馬勒澤布大街,慢慢地向前走去。 這天晚上,巴黎的大街幾乎空無一人。寒夜漫漫,舉自四顧,四周似乎顯得格外遼闊,天上的寒星也似乎格外高遠。空氣中夾雜的寒氣似乎來自比這些星星更為遙遠的遠方。 兩人起初都默然無語。後來,為了解悶兒,杜洛瓦隨便找了小話茬說道: 「那個拉羅舍—馬蒂厄先生看來為人聰慧,學識淵博。」 諾貝爾·德,瓦倫隨口問道: 「你真這樣想嗎?」 杜洛瓦不覺一驚,遲疑片刻,說道: 「是呀。況且不是人人都說,他的辦事能力在眾議院中名列前茅嗎?」 「這倒也有可能,比較而言嘛。你看來還不知道,這些人不過是碌碌庸才,因為他們思想狹隘,腦海中天天想到的無非是金錢和政治這兩項。親愛的,他們都是些冬烘先生,不論什麼事,你和他們都談不上幾句。凡是我們喜歡的,他們一概談不來。他們的聰明才智已被汙物糊得嚴嚴實實,就像塞納河阿斯尼埃①河段所淤積的厚厚污泥。 -------- ①阿斯尼埃,鎮名,在巴黎西北郊。 「唉!思想開闊、胸襟博大、只要一開口,便會使你感到像是站在海邊呼吸著來自大洋深處那種蕩人情懷氣息的人,現在是一個也沒有了。這樣的人,我過去見過幾個,但他們都已不在人世了。」 諾貝爾·德·瓦倫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語音清脆,但並未完全放開,否則他那洪亮的嗓音定會響徹寂靜的夜空。他好像很是激動,神情憂鬱。人的心靈深處常會被這種鬱鬱寡歡的愁緒困擾著,因而會像被冰雪覆蓋的大地一樣,不時發出陣陣戰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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