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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她突然向他問道:

  「您覺得我的朋友德·馬萊爾夫人怎麼樣?」

  毫無準備的他不禁一愣,半晌答道:

  「我……我覺得……我覺得她非常迷人。」

  「是嗎?」

  「當然。」

  他本想加一句:「但還比不上您。」然而終究未敢造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又說:

  「您對她還不太瞭解,她性格開朗,反應敏捷,可不是那種常見的女人。比如說,她這個人常會放蕩不羈,完全無拘無束。因為這一點,她丈夫對她相當冷落。他只看到她的缺點,而看不到她的優點。」

  聽說德·馬萊爾夫人已經結婚,杜洛瓦不禁流露出驚訝的神色,然而這卻是應在料想之中的。

  只聽杜洛瓦問道:

  「是嗎?……她結婚了?那麼她丈夫是幹什麼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揚起眉毛,輕輕地聳了聳肩,面部充滿令人難以捉摸的表情,說道:

  「他在諾爾省鐵路部門任稽察,每個月來巴黎小住一星期。他妻子將這段時間對他的接待譏諷為『強制性服務』,或是『一周苦役』,再或是『神聖的一周』。其實等您對她有了進一步的瞭解,您將會發現,她是一個非常乖巧而又隨和的女人。因此這兩天,您不妨找個時間去看看她。」

  杜洛瓦已經不想走了,他好像要一直呆下去,覺得他此刻是在自己家裡。

  然而這時,客廳的門忽然輕輕打開,一位身材高大的男士未經通報便走了進來。

  看到房內有個男人,他停了下來。刹那間,弗雷斯蒂埃夫人似乎有點不知所措,從肩頭到面龐出現一陣紅暈。但她很快便恢復了常態,十分平靜地說道:

  「進來呀,親愛的。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喬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友,未來的新聞記者。」

  接著,她又以另一種腔調向杜洛瓦說道:

  「他是我們親密無間、最為要好的相知,德·沃德雷克伯爵。」

  兩位男士,各自盯著對方看了一眼,並彬彬有禮地互相欠了欠身。見有客人到來,杜洛瓦立即退了出來。

  誰也沒有挽留他。他喃喃地說了兩句感謝的話語,握了握弗雷斯蒂埃夫人伸過來的手。新來的客人面容冷漠而又嚴肅,一副上流社會的紳士派頭。杜洛瓦再度向他欠了欠身,帶著神不守舍的慌亂心情,一徑走了出來,好像自己剛才做了什麼蠢事似的。

  到了街上,他依然是一副垂頭喪氣、悶悶不樂的樣子,心頭隱約籠罩著一種說不出所以然的哀愁。他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在突然間這樣地無精打采。他想了想,但什麼原因也未找到。不過德·沃德雷克伯爵的嚴肅面容總不斷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伯爵雖然已顯出一點老相,頭髮已經花白,但臉上依然是一副悠閒自在、傲視一切的神情,只有腰纏萬貫、對自己信心十足的富有者才會這樣。

  杜洛瓦忽然發現,他同弗雷斯蒂埃夫人的促膝而談,是那樣地自然,那樣地無拘無束,不想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把它打斷了,這就不能不使他像是被人澆了盆冷水似的,心中頓時產生一種喪魂落魄的失落感。類似的情況常會發生:人們只要聽到一句不如意的話語,看見一件不遂心的事情,有時哪怕很不起眼,但卻會立刻勾起深深的不快。

  此外,他似乎感到,這位伯爵一見到他在那裡,臉上便露出了不悅之色。原因何在,他一直未弄明白。

  那篇要命的文章既已寫好,到下午三時赴約之前,他已沒有任何事情要做。而現在,才剛剛十二點。他摸了摸衣兜,身上還有六法郎五十生丁。他於是走進一家叫做「杜瓦爾」的大眾化餐館吃了餐便飯。然後在街上閒逛了一陣。到鐘打三點,他終於登上了《法蘭西生活報》的那個兼作廣告的樓梯。

  幾個雜役雙臂抱在胸前,正坐在一條長凳上待命。同時在一張類似校用講壇的小桌後面,一個負責傳達工作的人,在忙著將剛收到的郵件一一歸類。總之秩序井然,完美無缺,今來訪者不由得肅然起敬。不但如此,他們個個舉止莊重,斂聲靜氣,那氣宇軒昂、瀟灑自如的儀錶,完全是一副大報館接待人員的派頭。

  杜洛瓦於是走上前去,向傳達問道:

  「請問瓦爾特先生在嗎?」

  傳達彬彬有禮地答道:

  「經理正在開會。您若想見他,請到那邊稍坐片刻。」

  說著,他向杜洛瓦指了指裡面已擠滿了人的候見廳。

  坐在候見廳的客人,有的神態莊重,胸前掛著勳章,一副自命不凡的樣子;有的則不修邊幅,連裡面的襯衣領也未翻出來,身上那套扣子一直系到脖頸的大禮服,更是污漬斑斑,酷似地圖上邊緣參差不齊的陸地和海洋,來客中還夾雜著三位女士。其中一位容貌姣好,楚楚動人,且通身濃妝豔抹,同妓女一般。另一位就坐在她的身旁,只是容顏憔悴,滿臉皺紋,但也認真打扮了一番,很像那些昔日普在舞臺上一展風采的女演員,到了人老珠黃之際,常常仍要不惜一切地把自己打扮成百媚千嬌的少女,但一眼便會被人識破行藏,到頭來,不過是矯揉造作,空勞無益而已。

  那第三個女人,則通身縞素,默默地枯坐在角落裡,樣子像個命途多舛的寡婦。杜洛瓦心想,這個女人一定是來祈求周濟的。

  這當兒,二十多分鐘已經過去,可是仍沒有一人被傳喚進去。

  杜洛瓦於是想了個主意,只見他返身回到入口處,向那位傳達說道:

  「是瓦爾特先生約我下午三點來這裡見他的。既然他此刻沒空,不知弗雷斯蒂埃先生在不在,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能見他一見。」

  傳達於是領著他,走過一條長長的過道,來到一間大廳裡。四位男士,正圍坐在一張又寬又長、漆成綠色的桌子旁伏案忙碌。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著香煙,正在壁爐前玩接木球遊戲①。由於手腳靈巧,他玩這種遊戲真是得心應手,每次都能用木棒尖端把拋向空中的黃楊木大木球穩穩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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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此遊戲為一種個人玩的遊戲。木球由一根細繩連在一端削尖的木棒上。球上有孔,玩的人把球拋向空中,待球落下時,用棒尖戳進球孔,把球接住。

  他一面玩,一面還在那裡數著: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杜洛瓦接著他數的數,幫他喊了一聲:

  「二十六!」

  弗雷斯蒂埃向他抬了抬眼皮,但仍在一下一下地揮動他的手臂:

  「啊,你來啦!……我昨天一連氣玩了五十七下。要說玩這玩藝兒,這裡只有聖波坦比我強。見著經理了嗎?老傢伙諾貝爾要是玩起這木球來,那樣子才叫滑稽哩。他總張著大嘴,好像要把球吞到肚裡去。」

  一個正在伏案看稿的編輯,這時轉過頭來,向他說道:「喂,弗雷斯蒂埃,我知道有個球現正等待買主,球是用安的列斯群島上等木料做的,東西甭提多好。據說此球是從宮里弄出來的,西班牙王后曾經玩過。人家開價六十法郎,倒也不算太貴。」

  弗雷斯蒂埃問道:

  「東西現在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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