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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桌子的另一頭坐了下來,同他遙遙相對,一面仍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很好,那就從動身那天講起來吧。請注意,就當我一個人在聽您講,可以講得慢一點,不要遺漏任何東西。我將從中挑選所需的東西。」

  然而真的要講起來,他又不知從何說起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好像教堂裡聽人懺悔的神甫那樣不斷地詢問他,向他提出一些具體問題,幫助他回憶當時的詳情和他所遇見的、那怕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士。

  就這樣,弗雷斯蒂埃夫人逼著他講了大約一刻鐘,然後突然打斷了他:

  「咱們現在可以開始寫起來了。首先,我們將以您給一位朋友談見聞的方式來寫這篇文章。這樣可以隨便一些,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儘量把文章寫得自然而有趣。好,就這樣,開始吧:

  親愛的亨利,你說過,想知道一些有關阿爾及利亞的情況,從今天起,我將滿足你的這一要求。住在這種乾打壘的小土屋中,我天天實在閑極了,因此將把我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時的切身經歷寫成日記,然後便寄給你。然而這樣一來,有些情況勢必會未加斟酌便如實寫出,因而顯得相當粗糙,這我也就管不了許多了。你只要不把它拿出來給你身邊的那些女士看,也就行了……

  口授到這裡,她停了下來,把已熄滅的香煙重新點著。她一停,杜洛瓦手上那支鵝毛筆在稿紙上發出的沙沙聲,也立即戛然而止。

  「咱們再往下寫,」她隨後說。

  阿爾及利亞是法國的屬地,面積很大,周圍是人跡罕至的廣大地區,即我們常說的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

  阿爾及爾這座潔白美麗的城市,便是這奇異大陸的

  門戶。

  要去那裡,首先得坐船。這對我們大家來說,並不是人人都會順利無虞的。你是知道的,我對於馴馬很是在行,上校的那幾匹烈馬,就是由我馴服的。可是一個人無論怎樣精通騎術,一到海上,要征服那洶湧的波濤,他也就無所施展了。我就是這樣。

  你想必還記得我們把他叫做「吐根大夫」①的桑布勒塔軍醫吧。在我來此地之前,每當我們認為機會到來,想到軍醫所那個洞天福地去鬆快一天的時候,我們便找個理由,到那兒去找他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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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吐根」,草藥。其根莖呈暗黑色,可入藥,有催吐作用。

  他總穿著一條紅色長褲,叉開兩條粗壯的大腿坐在

  椅子上,同時手扶膝蓋,胳肘朝上,使臂膀彎成一個弓形,兩隻鼓鼓的眼珠轉個不停,嘴裡輕輕地咬著那發白的鬍子。

  你還記得嗎,那千篇一律的藥方是這樣寫的:

  「該士兵腸胃失調,請照方發給本醫師所配三號催吐劑一副,服後休息十二小時,即可痊癒。」

  此催吐劑是那樣神聖,人人不得拒絕服用。現在大夫既然開了,當然是照服不誤。再說服了「吐根大夫」配製的這種催吐劑,還可享受難得的十二小時休息。

  現在呢,親愛的朋友,在前往非洲的途中,我們在四十小時中所經受的煎熬,形同服了另一種誰也無法逃脫的催吐劑,而這一回,這種虎狼之劑,卻用的是大西洋輪船公司的配方。

  弗雷斯蒂埃夫人搓搓手,顯然對文章的構思感到非常滿意。

  她又點燃一支煙,站起身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方步,一邊抽著煙,一邊繼續口授。她把嘴努成一個小圓圈,煙從小圓圈噴出,先是嫋嫋上升,然後漸漸擴散開來,變成一條條灰白的線條,輕飄飄地在空中飄蕩,看去酷似透明的薄霧,又像是蛛網般的水汽。面對這殘留不去的輕柔煙靄,她時而張開手掌將其驅散,時而伸出食指,像鋒利的刀刃一樣,用力向下切去,然後聚精會神地看著那被切成兩斷、已經模糊難辨的煙縷慢慢地消失,直至無影無蹤。

  杜洛瓦早已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及她在這漫不經心的遊戲中所顯現的優雅身姿和面部表情。

  她此刻正在為鋪陳途中插曲而冥思苦想,把她憑空臆造的幾個旅伴勾劃得活靈活現,並虛構了一段他與一位去非洲和丈夫團聚的陸軍上尉的妻子,一見鍾情的風流韻事。

  這之後,她坐下來,向杜洛瓦問了問有關阿爾及利亞的地形走向,因為她對此還一無所知。現在,經過寥寥數語,她對這方面的瞭解已同杜洛瓦相差無幾了。接著,她用短短幾筆,對這塊殖民地的政治情況作了一番描繪,好讓讀者有個準備,將來能夠明瞭作者在隨後要發表的幾篇文章中所提出的各個嚴峻問題。

  隨後,她又施展其驚人的想像,憑空編造了一次奧蘭省①之行,所涉及的主要是各種各樣的女人,有摩爾女人、猶太女人和西班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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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奧蘭省,在阿爾及利亞西部地區。

  「要想吸引讀者,還得靠這些,」她說。

  文章最後寫的是,喬治·杜洛瓦在賽伊達的短暫停留,說他這個下土在這高原腳下的小城中,同一位在艾因哈吉勒城造紙廠工作的西班牙女工萍水相逢,兩人熱烈地相戀著。故事雖然不長,但也曲折動人。比如他們常於夜間在寸草不生的亂石崗幽會,雖然四周怪石林立,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犬的嗥叫聲此起彼伏,令人毛骨悚然,但他們卻像是壓根兒沒有聽到似的。

  這時,弗雷斯蒂埃夫人又口授了一句,語調中透出明顯的歡欣:

  「欲知後事如何,且看明日本報。」

  接著,她站起身說道:

  「親愛的杜洛瓦先生,現在您該知道了,天下的文章就是這樣寫出來的。請在上面簽個名吧。」

  杜洛瓦猶豫不決,難於下筆。

  「您倒是簽呀,這有什麼可猶豫的!」

  他笑了笑,於是在搞紙下方匆匆寫了幾個字:

  「喬治·杜洛瓦。」

  她嘴上抽著煙,又開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杜洛瓦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她,腦海中竟找不出一句話來表達他的感激之情。他為自己能這樣近地同她呆在一起而感到無比的快樂。他們之間這種初次交往便如此親近的接觸,不僅使他分外感激,周身也洋溢著一種說不出的歡快。他感到,她身邊的一切都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房內的陳發,從桌椅到堆滿圖書的四壁,乃至彌漫著煙草味的空氣,是那樣地特別,那樣地柔媚、甜蜜,令人陶醉,無不同她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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