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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第三章

  到了街上,喬治·杜洛瓦有點猶豫不定,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去做點什麼。

  他真想撒開兩腿,痛痛快快地跑一起,又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任憑自己的想像自由馳騁。他一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一邊憧憬著美好的未來,呼吸著夏夜清涼的空氣。可是,瓦爾特老頭要他寫文章的事總在他的腦際盤旋不去,他因而決定還是立刻回去,馬上就動起筆來。

  他大步往回走著,很快便到了住所附近的環城大道,然後沿著這條大道,一直走到他所住的布爾索街,這是一幢七層樓房,裡面住著二十來戶人家,全都是工人和普通市民。樓內很黑,他只得以點火用的蠟繩照明。樓梯上,到處是煙頭紙屑和廚房內扔出的汙物,他不由地感到一陣噁心,真想明天就搬出這個鬼地方,像富人那樣,住到窗明几淨、鋪著地毯的房子裡去。不像這裡,整個樓房從上到下,終日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混濁氣味,如飯菜味、汗酸味、便池溢出的臭味,以及隨處可見的陳年汙物和表皮剝落的牆壁發出的積聚不散的黴味,什麼樣的穿堂風也不能將它吹散。

  杜洛瓦住在六層樓上,窗外便是城西鐵路距巴蒂寥爾車站不遠的隧道出口。狹長的通道,兩邊立著高聳的石壁。俯視下方,如臨深淵。杜洛瓦打開窗戶,支著胳肘靠在窗前,窗上的鐵欄杆早已一片銹蝕。

  只見下方黑咕隆咚的通道深處,一動不動地閃爍著三盞紅色信號燈,看去酷似伏在那裡的野獸眼內發出的寒光。這燈,稍遠處又是幾盞;再遠處還有幾盞。長短不定的汽笛聲不時劃破夜空,有的近在咫尺,有的來自阿尼爾方向,幾乎聽不太清。這汽笛聲同人的喊聲一樣,也有強弱變化。其中一聲由遠而近,由弱而強,嗚嗚咽咽,如泣如訴;不久,隨著一聲長鳴,黑暗中突然一道耀眼的黃光奔馳而來,但見一長串車廂帶著隆隆聲消失在隧道深處。

  看到這裡。杜洛瓦在心裡嘀咕道:

  「得了,該去寫我的文章了。」

  他把燈放在桌上,正打算伏案動筆,才發現他這裡僅有一疊信箋。

  管他呢,就用這信箋吧。說著,他把信箋攤開,拿起筆,在墨盒裡蘸了點墨水,作為標題,在信箋上方工工整整地寫了幾個秀麗的大字:

  非洲服役散記

  接著開始考慮,這開篇第一句該如何下筆。

  他托著腮,目光盯著面前攤開的方形白色信箋,半晌毫無動靜。

  怎麼回事?剛才還繪聲繪色地講的那些趣聞和經歷,怎麼竟全都無影無蹤,一點也想不起來了?他忽然眼睛一亮:

  「對,這第一篇應當從我啟程那天寫起。」

  於是提筆寫道:

  那是一八七四年五月十五日前後,剛剛經歷了可怕

  歲月的法國,已是百孔千瘡,正處於休養生息之際……

  寫到這裡,他的筆突然停住了,不知道應如何落筆,方可引出隨後的經歷:港口登船、海上航行及登上非洲大陸的最初激動。

  他考慮了很長時間,依然一無所獲,最後只得決定,這第一段開場白還是放到明天再寫,此刻不如把阿爾及爾的市容先寫出來。

  他在另一張紙上寫道:「阿爾及爾是一座潔白的城市……」再往下,又什麼也寫不出來了。提起阿爾及爾,他的眼前又浮現出了那座明麗而漂亮的城市。一座座低矮的平房,如同飛瀉而下的瀑布,由山頂一直伸展到海邊。然而無論他怎樣搜盡枯腸,也依然想不出一個完整的句子,把當時的感受和所見所聞表達出來。

  這樣憋了半天,終於又想出一句:「該城一部分由阿拉伯人佔據……」此後又是已經出現過的尷尬局面,依然是什麼也寫不出。他把筆往桌上一扔,站了起來。

  身邊那張小鐵床,因他睡得久了,中間已凹下一塊。他看到,床上現在扔著一堆他平素穿的衣服,不但皺皺巴巴,而且沒有絲毫挺括可言,看那齷齪的樣子,簡直同停屍房待人認領的破衣爛衫相差無幾。在一張墊著麥秸的椅子上,放著他唯一的一頂絲質禮帽,且帽筒朝天,仿佛在等待佈施。

  四壁貼著灰底藍花的糊牆紙,斑斑駁駁,佈滿污漬。因為年深日久,這些污漬已說不清是怎樣造成的。有的可能是按扁了的蟲蟻或濺上去的油珠,有的則可能是沾了髮蠟的指印或是漱洗時從臉盆裡飛濺出的肥皂泡。總之,舉目所見,一副破爛景象,使人備覺悽楚。在巴黎,凡帶家具出租的房舍,都是這種衰敗、破落的樣子。看到自己住的地方如此惡劣,杜洛瓦再也沉不住氣了。「搬,明天就搬,這種窮愁潦倒的生活再也不能繼續下去了,」他在心裡發恨道。

  想到這裡,他心中突然湧起一股躍躍欲試的勁頭,決心非把這篇文章寫出來不可。於是又重新在桌邊坐了下來,為準確地描述出阿爾及爾這座別具風情的迷人城市,而苦苦地思索著。非洲這塊誘人的、迄今尚未開墾的處女地,不僅居住著四海為家的阿拉伯人,而且居住著不為世人所知的黑人。迄今為止,人們對非洲的瞭解還僅限於在公園裡間或可看到的那些珍禽異獸。正是這些帶有神秘色彩的珍禽異獸,為人們繪聲繪色地創造出的一個個神話故事,提供了取之不盡的素材。比如有野雞的奇異變種——身軀高大的駝鳥,有超凡脫俗的山羊——動作敏捷如飛的羚羊,此外還有脖頸細長、滑稽可笑的長頸鹿、神態莊重的駱駝、力大無比的河馬、步履蹣跚的犀牛,以及人類的近親——性情兇悍的大猩猩。而阿爾及爾正是進入這神秘、廣袤的非洲大陸所必經的門戶。

  杜洛瓦隱約感到,自己總算摸到一點思路了。不過這些東西,他若口頭表達,恐怕倒還可以,但要寫成文章,就難而又難了。他為自己力不從心而焦躁不已,接著重又站了起來,兩手汗津津的,太陽穴跳個不停。

  他的目光這時在無意中落到一張洗衣服的帳單上,這是門房當晚送上來的。屋漏偏逢傾盆雨,他驀然感到一片絕望。轉眼之間,滿腔的喜悅連同他的自信和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這下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成不了什麼大事,不會有什麼作為。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空虛,無能,天生是個廢物,不可能有飛黃騰達的日子。

  他又回到窗前,俯身對著窗外。恰在這時,忽然汽笛長鳴,一列火車帶著隆隆的聲響鑽出窗下的隧道,穿過原野,向天際的海邊駛去。這使他想起了遠在那邊的父母。

  父母居住的小屋,離鐵路僅有十幾公里之遙。他仿佛又看到了這間小屋,它立于康特勒村村口,俯瞰著近在咫尺的盧昂城①和四周一望無際的塞納河沖積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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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盧昂,法國塞納河下游,距英吉利海峽不遠的一座大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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