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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幾位男士此刻都在說話,不但聲音洪亮,而且指手劃腳。他們在談論擬議中的地下鐵道宏偉工程。這個話題一直持續到吃完甜食才告結束,因為一談起巴黎交通的不盡人意,每個人都對有軌電車的諸多不便、公共馬車所帶來的煩惱和出租馬車車夫的粗野待客牢騷滿腹。

  接著是喝咖啡,大家於是離開餐廳。杜洛瓦這時開了個玩笑,把胳臂向小姑娘伸了過去,不想小姑娘卻一本正經地向他說了聲謝謝,然後踮起腳尖,把手放到她這位鄰座的胳臂上。

  進入客廳後,杜洛瓦再度感到像是走進一間花房一樣。客廳四角擺著枝葉婆娑的高大棕櫚樹,其挺拔的軀幹一直延伸到房頂,寬闊的葉片則像噴泉一樣漫向四周。

  壁爐兩邊各立著一顆粗如立柱的橡膠樹,長長的深綠色葉片重重疊疊。鋼琴上也放了兩盆盆景,裡面各有一株外觀呈圓形的不知名小樹。樹上花朵累累,一株為粉色,一株為白色。那真假難辨的樣子,看去酷似人工製作,因為太好看,反而使人覺得不像是真的。

  客廳裡空氣清新,並隱約伴有一縷縷沁人心脾、難以名狀的暗香。

  鎮定自若的杜洛瓦,於是將這個房間仔細打量了一番。房間面積不大,除上述花草外,沒有什麼特別的陳設和鮮豔的色彩引起客人的注意。但呆在這裡卻可使人心中油然升起一種悠閒自在、安詳閒適的感覺;你仿佛置身於一柔媚的天地中,不僅心恬意適,整個軀體也像是受到某種愛撫一樣。

  牆壁掛著灰色的帷慢,上面用絲線繡著一朵朵蜜蜂般大小的黃花。由於年代已久,帷幔的顏色已經暗淡了。

  門簾是用淡青色軍用呢做的,上面用紅絲線繡了幾朵石竹花,一直垂到地面。各式各樣的座椅,大小不一,散佈于房內各處。不論是長椅,大小扶手椅,還是用軟墊做的圓墩或一般木凳,全都蒙著一層座套。這些座套,有的是絲綢織物,用的是路易十六時代的式樣,有的則是來自烏特勒支①的華貴天鵝絨,在乳白色絨面上印著石榴紅圖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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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烏特勒支,荷蘭一地名。

  「喝點咖啡嗎,杜洛瓦先生?」

  弗雷斯蒂埃夫人這時給他端來滿滿一杯咖啡,嘴角始終浮著一絲親切的微笑。

  「好的,夫人,謝謝。」

  他們杯子接了過來。當他用銀夾子俯身在小姑娘捧著的糖罐裡小心翼翼夾起一塊糖塊時,這位女主人在他耳邊低聲說了一句:

  「去同瓦爾特夫人客套兩句。」

  接著,未等杜洛瓦開口,她便轉身走開了。

  由於擔心會將咖啡灑在地毯上,他趕緊先把咖啡喝了。這方面的顧慮既已消除,他也就開始尋找機會,去接近他這個未來上司的太太,同她攀談兩句。

  他忽然發現,她杯中的咖啡已經喝完,由於離桌子較遠,此時正不知將杯子往哪兒放。他搶步走了過去:

  「夫人,請把杯子給我吧。」

  「謝謝,先生。」

  他把杯子送到桌上,隨即又走了回來:

  「夫人,您知道嗎,我在荒漠服役的那些日子,是常以《法蘭西生活報》打發時光的。它是我們在海外所能看到的唯一一份名副其實的刊物,因為它生動活潑,趣味盎然,比其他刊物更能給人以啟迪和美的享受。人們從中可以得到所期望的一切。」

  她淡淡地笑了笑,目光中透出友好的神情,然後鄭重其事地答道:

  「為創辦這符合時代要求的刊物,瓦爾特先生確實費了不少心血。」

  接著,他們聊了起來。杜洛瓦口若懸河,雖然所談內容淡而無味,但兩眼神采飛揚,聲音娓娓動聽,上唇兩撇漂亮的短髭更具有令人不可抗拒的魅力。它起于嘴角,天生捲曲,金黃中略帶赭紅,末梢部分則顏色稍淡。

  他們談到巴黎和巴黎近郊,談到塞納河沿岸的風光和一些依水而建的城市以及夏天的種種遊樂場所,總之是一些可以談論終日而不會感到疲倦的日常瑣事。

  這當兒,見諾貝爾·德·瓦倫端著一杯酒走了過來,杜洛瓦知趣地走開了。

  剛同弗雷斯蒂埃夫人聊完的德·馬萊爾夫人,把他叫了過去,突然說道:

  「先生,這麼說,您是要試試記者這一行嘍?」

  他大致談了談自己的設想,然後又同她重新談起了剛才同瓦爾特夫人已經談過的話題。不過,由於他對所談內容已經非常熟悉,因而談笑自如,把他剛才聽來的話當作自己的東西又複述了一遍。不但如此,他一面談著,一面還目不轉睛地看著對方,好像這樣可給自己的談話增加一點深刻的含義。

  德·馬萊爾夫人也和所有自命不凡、時時想顯示其詼諧風趣的女人一樣,滔滔不絕地給他講了些趣聞逸事。她顯出一副親密的樣子,壓低嗓音,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好像要同他講點私房話,結果卻是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同這個對他深表關心的女人比肩而立,杜洛瓦不禁心潮澎湃,不能自已,恨不得馬上就向她表示自己的忠心,隨時保衛她,讓她看看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就這樣,他深深地沉陷于自己的思緒中,對她的話久久未能作答。

  不想這時,德·馬萊爾夫人突然莫名其妙地喊了一聲:

  「洛琳娜!」

  小姑娘應聲跑了過來。

  「孩子,坐到這兒來,站在窗口會著涼的。」

  杜洛瓦突發奇想,想親一下小女孩,好像這吻能多多少少傳到她母親身上。

  於是,他以長輩的口吻,親熱地向孩子問道:

  「小姑娘,能讓我親你一下嗎?」

  女孩抬起眼來怔怔地看著他。德·馬萊爾夫人笑著說:「你就對他說:可以,先生。不過只是今天這一回,以後可不行。」

  杜洛瓦隨即坐了下來,將洛琳娜一把抱起,放在腿上,然後用嘴唇在她那波浪起伏的秀髮上輕輕地碰了一下。

  孩子的母親驚訝不已:

  「瞧,她沒有逃走,這可真是怪事兒。要知道,她平常是只讓女人親的。杜洛瓦先生,您的魅力真是叫人沒法抗拒。」

  杜洛瓦滿臉通紅,一言未發,只是輕輕地把小傢伙在腿上來回搖晃。

  弗雷斯蒂埃夫人走過來,發出一聲驚歎:

  「哎呀,洛琳娜已變得多乖,這可實在少有!」

  雅克·裡瓦爾嘴上叼著雪茄,也走了過來。杜洛瓦站起身,準備告辭,因為他覺得今天這場約會雖然艱難,但總算對付過去了,不要因為自己的一言不慎而斷送已經開始的大好前程。

  他欠了欠身,輕輕地握了握女士們伸過來的一隻只纖纖細手,而對男士們伸過來的手則拿起來使勁搖了搖。他發現,雅克·裡瓦爾的手雖然乾癟,但熱乎乎的,便也懷著一片熱誠,使勁握了握;諾貝爾·德·瓦倫的手則又濕又涼,且很快便從他的手中抽走了;瓦爾特老頭的手就更是冷若冰霜,虛于應付了,沒有作出任何熱情的表示。只有弗雷斯蒂埃的手不但厚實而且溫暖。他低聲向杜洛瓦叮囑了一句:

  「明天下午三點,別忘了。」

  「忘不了,請放心。」

  當他重新走到剛才走過的那個樓梯前時,他真想一口氣沖下去,因為事情如此順利,他太高興了。他於是邁開大步,每兩級樓梯一步向下走去,不想快到三樓時,他忽然從樓梯口的鏡中發現,一位先生正急匆匆地往上走來,他隨即停了下來,好像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被當場抓住似的。

  隨後,他對著鏡子端詳良久,為自己確實長得一表人材而洋洋自得,欣慰地向自己笑了笑。接著彎下腰,像對待什麼大人物似的,向鏡中的這位美男子鄭重其事地行了個大禮,不無遺憾地走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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