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泊桑 > 漂亮朋友 | 上頁 下頁
一〇


  諾貝爾·德·瓦倫這時打斷了他:

  「不錯……他們什麼都懂,可就是不懂農事。他們會講阿拉伯語,然而對如何移植甜菜和播種小麥卻一竅不通。他們可能精通劍術,但對於施肥,卻是個道地的門外漢。因此我倒認為,不妨毫無保留地把這塊土地向所有人開放。精明強幹者將會在那裡謀得一席之地,毫無建樹者終將淘汰,這是社會法則。」

  聽了這番話,誰也沒有接茬,只是笑了笑。

  喬治·杜洛瓦於是開口講話了,這聲音連他自己也感到驚訝,好像他有生以來從未聽過自己說話似的。只見他說道:

  「那邊所缺少的,是出產豐盛的土地。因此真正肥沃的地塊同法國一樣昂貴,而且已被富有的巴黎人作為一種投資買走。真正的移民,都是些為了謀生而不得不離鄉背井的窮人,他們只能在乾旱缺水、寸草不生的沙漠裡覓得一塊棲身之地。」

  眾人都在看著他,他感到自己面紅耳赤。

  瓦爾特先生這時問了一句:

  「您看來很瞭解阿爾及利亞,先生。」

  他答道:

  「是的,先生。我在那裡呆了兩年零四個月,到過三個地區。」

  諾貝爾·德·瓦倫將莫雷爾的質詢丟在一邊,突然向他提了個有關當地風情的問題,他這還是從一軍官口中聽來的。他說的是撒哈拉腹地那個炎熱的不毛之地所存在的一個奇特的阿拉伯小共和國——姆紮布。

  杜洛瓦曾兩次去過姆紮布。他於是向大家講起了這罕見小國的風土人情,說那裡滴水貴如金;社會公務由全體居民分擔;生意人非常講求信用,遠遠勝過文明國家。

  他侃侃而談。為了博得眾人的歡心,同時也借著酒興,他把自己所在團隊的趣聞逸事、阿拉伯人的生活習性及戰鬥中的一些驚險遭遇,添枝加葉地說得天花亂墜。他甚至想出一些別開生面的詞句,把那終年烈日橫空、黃沙漫野的不毛之地,著實渲染了一番。

  女士們的目光都已集中在他身上。瓦爾特夫人低聲慢語地說道:「把你這些珍貴的回憶寫出來,可是一組妙不可言的文章。」瓦爾特此時也抬起頭來,從眼鏡上方對這個年輕人仔細端詳了良久。這是他的習慣,每當他打量一個人時,目光總是從鏡片的上方射出,而在察看僕人送來的菜肴時,那目光便從鏡片的下方射出。

  弗雷斯蒂埃立即乘機說道:

  「老闆,關於這位喬治·杜洛瓦先生,我今天已同您談過。我想讓他作我的幫手,替我收集一點政治方面的材料,希望您能同意。自從馬朗波走了之後,我一直苦於無人收集急需的內幕消息,報紙也因而受到損失。」

  老頭隨即露出一副鄭重其事的神色,索性摘掉眼鏡,面對面又認真地看了看杜洛瓦,然後說道:

  「杜洛瓦先生看來確有相當的才華。如果他願意,可在明天午後三時來同我談談。這件事,我們屆時再談。」

  說完之後,他停了片刻,接著又轉過身對著杜洛瓦說道:

  「你不妨馬上動起筆來,先給我們寫一組有關阿爾及利亞的隨筆。有關的回憶當然要寫,但須把殖民化問題也揉進去,就像我們大家剛才所說的那樣。這有著非常重要的現實意義,我敢說,我們的讀者定會喜歡這樣的文章。所以要快!議會即將就此問題展開辯論,我必須在明天或後天就能拿到你第一篇文章,以便為讀者提供導向。」

  瓦爾特夫人平素對人對事一貫嚴肅認真而又不失其嫵媚,她的話因而總使人感到親切。她這時加了一句:

  「你的文章可採用這樣引人入勝的標題:《非洲服役散記》。諾貝爾先生,你說呢?」

  這位年邁的詩人是很晚才成名的,他對後起之秀一向深為厭惡,甚至懷有畏懼心理。他冷冷地答了一句:

  「好當然好,不過後面的文章能否合拍?要做到這一點,可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這種合拍也就是音樂上所說的基調。」

  弗雷斯蒂埃夫人以保護人和行家的身份,向杜洛瓦深深瞥了一眼,那樣子好似在說:「別怕,你能做到。」德·馬萊爾夫人則幾次轉過頭來看了看他,弄得耳朵下方的那個鑽石耳墜晃動不停,好像這顆閃亮的水珠就要滴落下來似的。

  小女孩腦袋俯向面前的碟子,依然神情嚴肅,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這當兒,僕人正圍著桌子,給客人們面前的藍色酒杯斟上約翰內斯堡所產葡萄酒。弗雷斯蒂埃舉起杯來向瓦爾特先生祝酒:「願《法蘭西生活報》永遠興旺發達!」

  舉座都站了起來,向這位笑容可掬的老闆躬身致意。杜洛瓦躊躇滿志,把杯內的酒一飲而盡。他覺得,如果現在有一桶酒,他也能喝幹。他甚至可以吃掉一頭牛,殺死一頭獅子。他感到渾身有一股非凡的力氣,胸中充滿必勝的信念和無限的希望。他覺得自己現在在這些人中已完全自如,他已在他們當中贏得一席之地,佔據了自己的位置。他帶著過去不曾有的把握,向舉座看了看,並自落座以來頭一回敢於向身旁的德·馬萊爾夫人說了一句:

  「夫人,您這副耳墜真是漂亮極了,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耳墜。」

  德·馬萊爾夫人轉過身來,笑道:

  「把鑽石只用一根線掛在耳朵下方,是我自己的主意。這很像是一滴露珠,不是嗎?」

  杜洛瓦低聲說道:

  「確實好看……不過,要不是戴在您身上,耳墜再好也會黯然無光。」

  話一出口,他不禁為自己的大膽感到一陣慌亂,擔心自己說了句蠢話。

  德·馬萊爾夫人向他瞥了一眼,以表謝意。這明亮的目光正是女性所擅長的,它可以洞穿對方的心底。

  他掉轉頭來,又與弗雷斯蒂埃夫人的目光不期而遇。這目光依然是那樣親切,但他覺得似乎從中看到一身更為明顯的歡樂,以及狡黠的戲弄和鼓勵。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