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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現在,往事在皮埃爾心裡湧現了。馬雷夏爾曾在幾次看到他發愁、並且猜到了他做學生的窮困時,主動提出借錢給他,也許有過幾百法郎,彼此都忘了,從沒有還過。因此,這個人一直是喜歡他的,愛他的,因為他關心他的困難。那麼……那麼為什麼把他的財產全留給讓呢?不對,他從來沒有明顯地表現出對弟弟的感情重于對哥哥的,對這一個比對那一個更關心。或者對這個表面上比對另一個冷淡。那麼……那麼……他必然有一個秘密而充分的理由將全部財產都給讓——全部——而對皮埃爾一點沒有給。

  他越想,後來這些年的印象對他越生動,醫生越認為在他們兩人之間作出的這種區別難以置信,越不像真有其事。

  他胸臆裡襲來一陣尖銳的痛苦,一陣難以表達的煩惱,使他心神惶惑無力。他像是走投無路,血脈奮張,心潮如湧,弄得他六神無主。

  於是他像在夢魘中似的低聲悄悄說:「得弄清楚,天哪,得弄清楚。」

  現在他想得更遠了,想到早先他的父母住在巴黎的時候。可是那些面貌都記不住了,被他的記憶搞亂了。他尤其盡力想搞清楚馬雷夏爾是金色頭髮、栗色頭髮,還是黑髮?他想不起來,這個人後來的樣子,老年的樣子將別的樣子都抹掉了。終於他想起來那時他要瘦些,手軟軟的,還常常送花來,很經常,因為他的父親總說:「又送花來了!可這是浪費,我親愛的,您為玫瑰花把錢花得太多了。」

  馬雷夏爾回答說:「隨它吧,我高興這樣。」

  於是,突然他母親的聲音從他腦袋裡響起,總在笑的母親的聲音說:「謝謝,我的朋友。」聲音這樣清晰,簡直讓他以為是這時聽見的。因此這應是她常常說的話,這幾個字只有這樣才能如此銘刻在這個兒子的記憶裡!

  這麼說,馬雷夏爾,他,一個闊人,一個主顧,一位先生送花給這個小店主婦,這個儉樸的首飾店老闆的妻子。他愛上了她嗎?假使他沒有愛上她,他怎樣會成為商人的朋友呢?這是個受過教育的人,夠睿智的人,他有好多次和皮埃爾談論過詩和詩人!他從來不從藝術家的角度去評估作家,而是從感動了的有錢人的角度去看。醫生經常嘲笑過這種多情,他認為那有點兒幼稚。現在他明白了,這個重感情的人從來不曾是他父親的朋友,從來不是他這個如此講究實際,如此平庸、粗俗的父親的朋友,對他的父親而言,「詩」這個字表示廢話。

  因此,是這個年輕、有錢、無家室之累、具備了所有的愛情條件的馬雷夏爾,偶然一天跨進了一家店子,可能看到了一個漂亮的女商人。他買了東西,成了常客,聊了天,一天比一天更熟悉,用經常買東西作代價取得了權利在屋子裡坐下,對那個年輕的女人微笑,和那個做丈夫的握手。

  於是,後來……後來……唉!我的天……後來呢?

  他愛過、抱過第一個孩子,首飾商的第一個孩子,一直到另一個出生,後來直到他死,他都變得難以識透。後來,他的墳墓封土了,他的肌膚腐爛了,他的名字從活人名字中抹掉了,他的存在永遠消失了,沒有任何東西再需要掌握分寸、需要擔心隱瞞的了,於是將他的財產全部給了那第二個兒子!……為什麼?……這個人是個聰明人……他應當明白和預先料到這樣可能,而且幾乎不可避免地會使人假定這個孩子是他的。……因此他會玷污一個女人的名譽。如果讓根本不是他的兒子,他怎能這樣辦?

  忽然間一件明確可怕的回憶闖進了皮埃爾的心裡。馬雷夏爾曾經是金髮的,和讓一樣的金髮。他現在想起了從前見過一個小的藝術畫像,在巴黎,在他們客廳的壁爐上,現在看不到了。它上哪兒去了?丟失了還是藏起了?也許他的母親把它藏到了某個不知道的抽屜裡,鎖在那裡面的是些愛情的聖物。

  想到這裡,他的悲痛變得這樣令人心碎,他呻吟了一聲,這是那種從嗓子裡被太強烈的痛苦擠出來的短歎。突然,就在他旁邊的防波堤警報器響了起來,像是它聽到了他的歎息,像是它懂了,而且在回答他。它那種超自然的怪物式的叫嚷比雷還要響亮,野蠻可伯的吼聲制服了一切風浪的聲音,穿過沉沉的黑暗,向罩在霧下面的看不見的大海上傳播。

  這時候,穿過重霧,遠遠近近一切相似的叫聲重新在黑夜裡升起。那些黑燈瞎火的大型客輪發出的呼喊叫人膽戰心驚。

  接著,一切重又歸於寂靜了。

  皮埃爾張開了眼睛一看,吃驚自己怎麼在這裡,從夢魘裡醒了過來。

  「我瘋了,」他想,「我懷疑我的母親。」他的心沉浸到了愛、憐、悔、祈求、悲痛交集的波濤之中。他的母親!對她相知如此,怎能懷疑她呢?難道這個純樸、貞潔和忠實婦人的靈魂和生活不更清明于水嗎?見過她,認識她的人怎能不認為她無可懷疑?而現在是他,這個兒子,是他懷疑她!唉!要是他能在這瞬間將她抱進懷裡,他將怎樣響她,撫愛她,他將如何跪到地上求她的寬恕!

  她能欺騙他的父親,她?……他的父親!無疑他是一個好人,可尊敬的,工作上誠實的人,只是他的心思從不曾越過他店鋪的邊緣。這個昔日十分漂亮(這是他知道的,而且迄今還這樣認為)的女人,而且是天賦了一個正直、多情、慈祥的心的女人,怎麼會接受這樣一個完全不同于她的男人做未婚夫、丈夫的呢?

  為什麼要追究?和那些嫁給受了雙親嫁資的男孩子的小姑娘一樣,她也這樣結了婚。他們立刻在蒙馬特爾街的商店安置下來;於是那個年輕的女人管了櫃檯,在新家的心情鼓動下,在共同利益的神聖敏銳感覺鼓動下(像巴黎許多夫妻店那樣,這種共同利益代替了愛情乃至感情),使出了她全部智慧、主動細緻地為這個家所期望的財富而工作。於是她的一生就這樣單調、平靜、誠實地過去了,沒有愛情!……

  沒有愛情?……一個女人沒有一點愛情,可能嗎?一個年輕、漂亮、生活在巴黎,讀了些書,為舞臺上死于熱情的女主角鼓過掌,有可能她從長大到變老連一次也不曾動過心嗎?對別的女人他不相信,——為什麼對他的母親他相信呢?

  肯定的,她曾經可以戀愛過,像別的女人一樣!因為她雖然是他的母親?但有什麼會和別的女人不一樣呢?

  她曾經年輕過,有著擾亂年輕人的心的詩情軟弱!關在、禁錮在一個平庸的,只知道談生意經的丈夫旁邊,她曾幻想過月光、旅行和在黃昏陰影裡的蜜吻。於是後來有那麼一天,走進來了一個男人,像書裡描述的情人那樣,而且他說起話來也像他們那樣。

  她愛了他,為什麼不?這是他的母親?這又怎樣?因為它涉及到他的母親,他就該盲目和愚蠢到否認明證?

  她委身了嗎?……會的,既然這個男人沒有別的女伴……是的,既然他仍然忠誠於遠離了而且老了的那個女人……是的,既然他將他的全部財產給了她的兒子,他們的兒子!……

  於是皮埃爾站了起來,甚至氣憤得發抖,乃至想要殺誰!他伸直了胳膊,張開了手掌想打、想殺、想壓碎,想絞殺人!誰?所有的人,他的父親,他的兄弟,死了的那個人,他的母親!

  他沖回家去。去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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