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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羅朗也嚷道:

  「這是真的,這是真的,他那時真叫人欽佩,真!當你媽媽累得再也沒辦法了而我還忙著店裡時,他到藥店裡去給你配藥。真的,這真是個好心人。而且當你病好了時,你想不出他有多高興,他怎樣親你的,也是打這時候起,我們成了好朋友。」

  於是一個想法一下子狠狠地沖進了皮埃爾的心裡,就像一粒子彈一樣擊穿了它,撕碎了它。他想:「既然首先認識我,他這樣一心為我,既然他愛我,還這樣親我,既然我是他和我雙親親密交情的原因,為什麼他將全部財產留給了我弟弟而一點也不給我?」

  他不再提問了,而變得抑鬱、專心、甚至出神,在心裡保存著一種新的,還未成熟的不安,新的痛苦的萌芽。

  清早他就出門去,在街上溜達。道路還覆蓋在令人厭惡、使夜晚沉重而昏暗的霧下面。這簡直是一種惡臭的煙霧壓到了地面上。人們可以看出來,到了仿佛隨時要滅的煤氣燈上時,它就消失了。路面變得滑溜溜的,像在晚上結了層薄冰。各種臭氣:地坑的、陰溝的、破舊廚房裡的奇臭,像從房子的五臟六腑裡跑了出來,專為的混進這陣遊蕩的霧的可怕氣味裡。

  皮埃爾駝著背,手插在口袋裡,冷得一點也不想呆在外面,就走到了馬露斯科家裡。

  這個老藥劑師總在他長宵不熄的值夜燈下睡覺,像忠心的狗似地愛著皮埃爾的他認出了來的是誰,擺脫了迷糊遲鈍,找來了兩個杯子,倒上醋栗酒。醫生問道:

  「嗨,你的酒推銷得怎樣了?」

  這個波蘭藝人解釋說,鎮上的四家主要小飯店是怎樣同意給推銷的,《海呷燈塔報》和《勒埃夫燈塔報》如何同意了登廣告,交換條件是有幾種醫藥要交由編輯們處置。

  沉默了一大陣之後,馬露斯科問讓是不是已經肯定取得了他的財產,而後他在這同一主題上問了兩三個含含混混的問題。出自他對皮埃爾的隱隱忠心,使他對贈予偏向十分反感。這時皮埃爾相信聽懂了他的想法,從他滴滴溜溜轉的眼神裡,猶猶豫豫的語調裡,猜到了,聽懂了,看出來了他已到唇邊而不說的,這個太謹慎、膽小、狡黠的人一點都沒有說出來的話。

  現在他不再懷疑了,這個老人在想:「您不該讓讓接受這筆財產,它會使人說你母親壞話。」也許他也相信馬雷夏爾是讓的父親。顯然他認為是這樣的!這事看來顯得這樣逼真、可能、明顯,他怎能不信呢?即使他自己,他,皮埃爾,這個兒子,三天以來他不是為的欺騙理智,在用他的全力、用他心頭的全部機智在鬥爭嗎?在和這種可怕的懷疑鬥爭嗎?

  一下子,想單獨思考和自己討論的願望又來了,這樣可以放心大膽、無所顧慮、不致依據不足去面對一件可能又可伯的事。這想法來得如此斷然,他甚至沒有喝他杯子裡的醋栗酒,只握了握驚得發愣的藥劑師的手就鑽進馬路上的霧裡去了。

  他心裡想:「為什麼這個馬雷夏爾會把他的全部財產給讓?」

  現在不再是妒忌使他追究這個問題,這不再是那個有點兒低級而自然的、他知道應當藏在心裡並且鬥爭了三天的要求,而是對一件可怕的事情的惶恐,害怕他自己會相信讓,他的兄弟,是這個人的兒子。

  不,他不相信,他甚至不能給自己提出這個有罪過的問題!對所有這種難以置信的輕易懷疑,他應當永遠廢棄掉。他應當光明、堅定,在他心裡應當完全安心,因為在世界上他只愛他的母親。

  夜晚,完全孤獨地漫步時,他將從他的回憶、理性中進行詳細研討,從中得出明顯的真相。從此之後,這事就將結束,他不會再想這件事,永遠也不。然後他再回去睡覺。

  他想:「瞧,我們首先檢查那些事實,而後我回憶我對這個人所知道的一切,他對我的弟弟和我的態度,我探求所有能推動這個選擇的原因……他看到讓出世?……是的,可是他先認識我。……假使他曾默默地、克制地愛我的母親,那他應該選定的是我,因為這是由於我,由於我患猩紅熱他才成了我們家的摯友。因此,從邏輯上說,他該選我,對我該有更熾烈的感情.除非他在看著我的弟弟長大時,體驗過更大的吸引力,一種直覺的偏愛。」

  於是,他從記憶裡搜索,用盡他思想中的力量、他知識的全部能力,重建、複查、再認識、透視這個人,當他在巴黎的歲月裡,這個人曾在他面前生活過,而他對之漠不關心。

  可是,他感到在走路時,他的輕輕移動的腳步有點干擾他的那些思緒,打亂了它們的集中,削弱了它們的意義,使他的記憶變得模糊。

  為了讓眼光敏銳地投到過去和那些未知的事情上,不能有任何遺漏,他該當找個寬闊無人的地方呆下來。於是他決定像那晚上一樣走到防波堤上坐下來。

  走到埠頭,靠近漲潮的大海時,他聽到一陣淒慘陰森的歎息,像公牛的眸叫,但是更長更有力。這是汽笛的鳴聲,在霧中迷航的船隻的汽笛。

  一陣寒襟使他的肌膚都哆嚷了,心也抽緊了,這種災難的呼喚在他心上和神經上都引起了這樣厲害的迴響,甚至他以為是他自己發出的。接著又輪到了另一個相似的聲音發出呻吟;後來,就在他身旁的港口信號器發出淒厲的叫聲回答了它們。

  皮埃爾大步地趕到了防波堤上,什麼事兒也不再想了,滿心只想走進淒涼的號叫著的黑暗裡。

  當他終於坐到了碼頭的端頭上時,他閉上了眼睛,免得看見使霧幕下的港口晚上也能通航的照射燈。南面防波堤上燈塔的紅火雖則現在已經很難看清了,他也不想去看它,後來他轉過一半身來,將肘彎擱到了花崗石上,將臉蒙在兩隻手裡。

  他的心思反反復複,在想「馬雷夏爾!……馬雷夏爾!」雖然沒有從唇間發出聲,卻好像在召喚,在追念,在誘發他的亡靈。在他垂下了的眼皮的黑暗中,他一下子看到了他曾見過的他。這是一個六十來歲的人,留著尖尖的白鬍子,濃眉也全白了,個兒不大不小,神氣和藹可親,眼睛灰色和善,姿態謙虛,樣子是個樸實溫和的好人。他叫皮埃爾和讓為「我親愛的孩子」,對兩個人好像從無軒輊,同時接待他們吃飯。

  皮埃爾,抱著一條追蹤已經消失了痕跡的狗似的固執,開始追索這個已經從地球上消失的人的談話、姿勢、語調和眼光。他一點一點地整個兒想起了他在特隆謝路公寓裡款待他們,他和弟弟吃飯時的情景。

  兩個僕人侍候他,兩個人都是老人,他們很可能久已養成了習慣叫他們「皮埃爾先生」和「讓先生」。

  馬雷夏爾將雙手伸給兩個年輕人,按他們進門時的情況而異,一個用左手,一個用右手。

  「早安,我的孩子們,」他說,「你們有雙親的消息嗎?至於我,他們久已不給我寫信了。」

  大家和睦熟稔地談家常。這個人的理智沒有一點出規的,而且十分和藹、親切、文雅,無疑這對他們是個益友,一個幾乎不大想到的益友,因為他太可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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