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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當他經過一個標誌柱旁邊的小塔樓前時,報警器尖銳的叫聲迎面傳來。他吃驚得厲害,甚至幾乎摔倒,一直退到了花崗石矮牆上。他在那兒坐下來,沒有一點力氣,被聲音震垮了。

  首先回答的汽船好像很近,正請求進港,潮水已經高了。

  皮埃爾轉過身,看見了它,被霧模糊了的紅色燈。接著在港口電炬分散了的光輝下,一個龐大的黑影顯露在兩條防波堤中間。在他後面,一個老人的嗓子,一個退休老船長用嘶啞嗓子喊道:

  「船名是什麼?」

  於是在霧裡站在船橋上的引港人,也用同樣嘶啞了的聲音回答說:

  「聖·塔·露西亞。」

  「哪國的?」

  「意大利。」

  「哪個港。」

  「那不納斯。」

  這時在皮埃爾朦朧的眼前仿佛看見了維蘇戚火山上的火焰,然而在火山腳下,索侖特或者卡泰拉瑪①的桔樹叢中卻是螢火蟲漫林飛舞!他曾多少次夢見過這些熟諳的名字,好像他多麼熟悉這些地方的風景。唉!要是他能立刻離開此地,不管到哪裡,永不回來,也不寫信,不讓人知道他變成了什麼樣子!但是不,他得回去,回到父親家裡,睡到他的床上。

  ①Sorrente,Castellamare均為意大利地名,盛產桔子。

  就這樣,就不回去,就等到天明。汽笛的聲音使他高興。他站起來,開始走來走去,像一個在船橋值班的船員。

  在第一艘輪船後面又進來了一艘,又大又神神秘秘,這是一艘從印度回來的英國船。

  接著又看到幾艘,一艘接著一艘,從看不透的霧裡出來。後來因霧重,潮濕得無法忍受,皮埃爾開始往城裡走。他冷得厲害,走進了一家水手的咖啡店,想喝上一杯甜熱酒;當加了胡椒的熱酒燒似地炙熱了他的上齶和喉頭時,他感到在心裡又重新燃起了希望。

  也許他弄錯了?他對自己的胡思亂想太熟悉了!說不定自己弄錯了?他用對一個無辜者草擬起訴書的方式收集證據,當相信這個人有罪時是很容易誤判的。等到他睡過一覺,他的想法也許會整個兒變了。於是他回家去睡覺,並且在意志的強制下,他終於入睡了。

  第五章

  然而,在夢魂不安的睡眠裡,醫生只是全身麻痹地躺了才一兩個小時。當他在關了門窗的溫暖房間裡,從黑洞洞中醒來時,還沒有能開始思索,就又感受到痛苦的壓抑;這是在痛苦狀態下入睡時給我們留下的精神上的不適。仿佛昨夜打擊我們的不幸乘我們休息的時候鑽進了我們的體膚,好像經歷了一場寒熱似的又痛又疲勞。猛然間,想過的事又回到了他腦海裡,於是他在床上坐起來。

  他慢慢地,一件又一件地重拾起所有的論點,這些論點曾在防波堤上的汽笛聲中折磨過他。他越想,疑點就越少。他感到被自己的推理硬拽到了令人受不了的肯定結論,就像被一隻扼住了脖子的手拽著。

  他渴,他熱,他心砰砰跳。他站起來想推開窗吸點兒空氣。正當他站起來時,他聽到隔著牆一陣輕輕的聲音。

  讓安安靜靜地睡著,輕輕地打著呼嚕。他睡著,他!他一點沒有感到、沒有猜到,一個結識了他母親的男人給他留下了他的財產。他得了這筆錢,認為這是公正的,自然的。

  他睡著了,有錢而且心滿意足,不知道他的哥哥痛苦悲傷得喘不過氣來。對這個無憂無慮、心滿意足、打呼嚕的人,他升起了一腔怒火。

  昨晚,他可以敲他的門,走進去,坐到他床邊,在他突然醒來的驚愕中對他說:「讓,你不該保留這筆遺贈,它明天就會使人懷疑我們的母親,使她蒙上恥辱。」

  可是今天他不能再說了,他不能告訴讓,說他毫不相信他是他們父親的兒子。他現在將他發現的這個恥辱保留埋藏在他心裡,對所有的人瞞起他看到了的污點,任何人都不該發現,即使是他的弟弟,尤其是他的弟弟。

  他現在幾乎不再徒然幻想公眾輿論的尊敬了。他但願即使人人罵他的母親而他仍知道她清白無辜。他!他怎能忍受每天就在她身旁生活,卻在看著她的時候相信她曾由於一個外人的撫愛而生下了他的弟弟?

  然而她何等安詳平靜,她顯得何等自信!像她這樣一個女人,一個心靈純潔、心地正直的女人在欲情的拖拽下能墮落,而以後一點不露出悔恨和良心不安的回憶嗎?

  唉!悔恨!悔恨!它們該當在頭幾次的時候有過,使她痛苦過,後來它們就消失了,和一切一樣消失了。肯定她曾為她的過失哭泣過;於是漸漸地,幾乎忘記了。是不是並非所有的女人,人人都具有這種奇妙的忘卻的本領,使得她們在幾年以後幾乎認不出她們曾讓他吻過她的嘴唇,讓他摟過她整個兒肉體的男人呢?那個吻像一聲霹靂,那場愛情像一陣風暴刮過,而後生活又重新平靜如晴天朗朗,重新開始和過去一樣。又有誰會去記過眼煙雲?

  皮埃爾沒法再呆在床上了!這座房子,他父親的房子傾坍了。他感到房頂壓在他頭上,四壁逼得他憋氣。因為他太渴了,他點燃了他的蠟燭,到廚房的濾水器裡去找一杯清水喝。

  他下了兩層樓,後來當拿著灌滿了的高頸瓶上樓時,他穿著襯衣就坐在有一股涼風吹過的樓梯上。沒有杯子,他就像一個氣喘吁吁的信使從長脖瓶頸裡喝。當他不動的時候,房子裡安靜得叫他心裡不寧;而後他一點一點地辨出了各種極輕微的聲息。首先聽出的是餐廳裡座鐘一秒一秒的滴嗒聲,像不停地越來越響。後來他又聽到一陣打呼嚕的聲音,一個老人的呼嚕,短、吃力而且令人難受,毫無疑問是他父親的。他被一個剛剛從他心裡冒出來的想法弄得氣忿極了:在這同一房子裡打呼嚕的兩個男人,這個父親和那個兒子,竟完全彼此不相干!沒有任何聯繫,那怕最起碼的把他們連在一起的也沒有,而他們竟不知道!他們互相親親愛愛地說話,互相擁抱,對許多同一事情共同歡欣鼓舞,相互同情,仿佛流在他們血管裡的是同樣的血液。在世界上兩個極地出生的人也不能比這對父子有更大的萬不相關。他們以為相愛,是由於在他們之間有個謊話已經長大。這是一個製造了這份父子情的謊話,一個很難能揭穿的,並且除了他,除了這個真實的兒子之外,永遠無人會知道的謊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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