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泊桑 > 兩兄弟 | 上頁 下頁


  可是這個好好先生再也禁不住興高采烈了。他走來走去,用他笨拙的手指頭在家具上彈鋼琴,在腳後跟上打轉,反反復複地說:

  「多交運!多交運!這回交了一個好運!」

  皮埃爾問道:

  「您過去就和這位馬雷夏爾很熟?」

  這位父親回答說:

  「天老爺,他每天晚上都到家裡來。你該記得很清楚那些出門的日子是他送你上中學;而且他常吃過晚飯再送你回。還有,是的,生讓的那天早晨是他去找的醫生!當你媽媽覺得難受的時候,他正在我們家吃早飯。我們立刻明白是什麼發作了。於是他跑了去。匆忙裡他拿了我的帽子當做他的。我想起這件事,因為後來我們對這事笑了好久。可能他在臨終時也想起了這些細節;而且由於他沒有一個嗣承人,他就想:『瞧,這小傢伙出世時我也出了一把力,我要把我的財產給他。」

  羅朗太太躺在一張安樂椅裡,像在回憶裡迷失了。像出神思索似的,她喃喃地說:

  「唉!這是個好人,很忠誠老實,照這個年頭說來,是個少有的人。」

  讓站起來了,他說:

  「哦想去散步,走一截子路。」

  他的父親吃驚了,想留他下來,因為他們得談談,定個計劃,作出些決定。可是年輕人藉口有個約會,堅持自己的意見。而且認為在拿到遺產之前有的是時間來考慮。

  於是他走了,因為他希望獨自一個人好思考。接著輪到皮埃爾跟在他的弟弟之後,過了幾分鐘也說他要出去。

  等到單獨和他妻子在一起時,羅朗老爹把她抱在懷裡,在每邊面頰上吻了六次,並且為了答覆一個她曾多次對他提出的責備說:

  「你瞧,親愛的,在巴黎多呆下去,為孩子們再弄得筋疲力盡對我並無任何好處;反之,遷到這兒來,使我恢復了健康。對我們而言,這財富是自天而降的。」

  她變得很嚴肅了,說:

  「它對讓是自天而降了,可是皮埃爾呢?」

  「皮埃爾!可他是醫生,他能賺……大錢……而且他弟弟會為他做點什麼。」

  「不,他不會接受。而且這遺產是讓的,就都得是他的。這一來,皮埃爾會大不利。」

  這個老好人像是煩惱了。

  「那麼,我們遺囑裡給他多留一點,我們。」

  「不,這也不是十分公平。」

  他嚷起來:

  「啊!好吧,見鬼去!你要我怎辦,我?你總是能找到一大堆不高興的想法。你把我的興致全給毀了。瞧吧,我該睡去了。晚安。反正一樣,他碰上了好運,一個難辦的好運!」

  於是他走了,仍然高高興興的,對如此慷慨的死了的朋友沒有一個字表示遺憾。

  羅朗太太在燈芯燒焦了的燈前開始沉思。

  第二章

  一走出門,皮埃爾就朝巴黎街走去,這是勒·阿佛爾的主要街道,明亮、活躍、喧鬧。海邊清涼的微風拂過他的臉,他胳膊上掛著手杖,背著手慢慢走。

  他覺得不舒服,心裡沉重,不快活,像人們接到了什麼令人生氣的消息時那樣。沒有任何明確的想頭使他苦惱,首先他就說不出是什麼使他心頭沉重和身體感覺遲鈍。他有什麼地方難受但說不出是哪裡;像是在身上有個小痛點,有個幾乎感覺不到的小傷疤,雖找不到它在哪裡,可是使他煩惱、疲乏、憂鬱、生氣;這是一種輕微的說不明白的難受,有某種傷心種子似的東西。

  當他走到劇院廣場的時候,他覺得托托尼咖啡館的燈火在吸引他,於是他慢慢地朝燈火輝煌的店面走過去;但在進去的時候,他想起了那兒會遇到朋友、熟人,該和他們聊大的那些人,他忽然對這些半升酒一杯酒的庸俗交情感到一肚子膩煩。於是轉過了腳步,他又回到幹道上,任那條道領著他朝港口去。

  他心裡想:「我去哪裡好?」想找一個能讓他開心,讓他的精神狀態舒暢的地方。他沒有找到,因為他對自己的孤單惱火,而又不願碰到別的什麼人。

  走到大堤上,他又猶豫了一下,接著朝海堤走去,他選中了那兒清靜。

  當他擦過防波堤上的一張凳子時,他坐了下來,像走得已經累了。還沒有開始散步就已經感到了乏味。

  他問自己:「我今晚到底怎麼啦?」開始從記憶裡追想有什麼矛盾能觸及他,仿佛在質詢病人,想找到他發熱的原因。

  他既是精神興奮型的人,同時也是思考型的人。他發火,而後推理,肯定或者批判他的衝動;可是在他身上是前一種天性最終佔優勢。那個敏感的人往往統治了這個理智的人。

  於是他研究自己這種神經緊張是怎樣得的,這種漫無目標的活動願望、想碰到個什麼人,免得總是單一想法的要求是哪兒來的,還有怎麼會對這些他可以去看望的人,以及他們會對他說到的事感到乏味厭倦。

  於是他質問自己:「是為了讓剛得到的遺產嗎?」

  是的,說到底,有這個可能。當公證人宣佈了這個新聞時,他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快了點。顯然,人並不是總能自我作主的,有時會有些解脫不了的自發情緒,和它們搏鬥是徒勞的。

  他開始深入思索這個生理學上的問題:一件事情對本能的內心所產生的印象,並因之而產生的悲喜哀樂的感觸和意識流;它怎樣會與善良健康能思考的內心所作的要求、願望和判斷背道而馳,並且超越于智力與教養本身。

  他設法揣摸,一個兒子嗣承了一大筆財產,用它去品嘗許多長期渴望、但被悼念中的父親因為慳吝而阻止時,這時他會是什麼心情。

  他站起來朝著防波堤的端頭走去。他覺得好了些,雖然自己也感到吃驚,但滿意自己明白了,揭露了身上的另一個自我。

  他想:那麼我是妒忌過讓。這真是夠低級的,這。我現在有把握了,首先叫我起意的念頭是他和羅塞米伊太太的婚事。然而我並不愛這個生來就是為的叫良知和智慧敗味通人性的母雞婆。因此這是一種沒有來由的妒嫉,這就是妒嫉的本質,吃醋原就是這麼回事!應該注意這事!

  他到了標誌港口水高的水位標杆前面。他點燃了一支火柴,讀下次漲潮進港的遠洋大船船名表。等著到港的有從巴西、拉普拉塔①、智利來的,還有兩艘日本輪船,兩艘丹麥雙桅橫帆船,一艘挪威雙桅縱帆船,還有一艘土耳其汽輪。這艘土耳其汽輪使皮埃爾吃驚得好像他讀到來的是《瑞士汽輪》;於是他在幻想中仿佛模模糊糊看到了一艘大船載滿了戴包頭布的男人,穿著大褲子從纜索上上岸。

  ①La Palata,阿根廷所屬城名。

  「真傻,」他想,「土耳其人原本就是個航海民族。」

  又走了幾步之後,他站下來看錨地。在他的右邊,在聖-阿德來斯上面,埃夫岬的兩個電氣燈塔像一對孿生的獨眼巨人,朝著海裡射出它們又長又有勁的目光。從兩個相鄰的策源地射下來的這兩條平行光,像兩顆慧星,拖著大尾巴從海岬的頂上沿著一條長坡照下來,直照到天邊深處。在兩條光柱上面,另外有兩個光點,是這對巨人的兒子,標誌著勒·阿佛爾的進口;在另一邊,塞納河的另一岸,還能看見許多別的,不動的或者一閃一閃眨眼似的,或者往復盈昃像眼睛一開一閉似的;這些海港的眼睛有黃的、紅的、綠的,在監視著浮滿船的黑黝黝的海面。好客的陸地用這些生機勃勃的、忽明忽滅的眼睛在說:「這是我,我是特魯維爾,我是翁弗勒,我是蓬·奧德梅河。」遠遠地,遠遠地高踞在所有其他一切之上,會被當作星星的是埃都維的空中燈標,它們標誌出穿過大河海口沙灘的魯昂公路。

  再遠,在深沉的水面上,比天還黑的無邊水面上,這兒那兒能看見點點星星。它們在夜色迷朦中閃爍,小小的,有遠有近,有白的、綠的,也有紅的。雖然也有些點好像在迅速移動,但幾乎都是不動的;這是那些拋錨在那兒的大船上的燈火,它們在等潮入港,或者是在找錨點的進港船。

  正在這時,月亮在城市的後面升了起來;它的樣子像一座巨大的神妙的燈塔,在天穹之上為萬星船隊導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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