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莫泊桑 > 兩兄弟 | 上頁 下頁


  當這條船靠近珍珠號時,羅朗老爹舉起了帽子,那兩個女人搖動她們的手絹,在越走越遠的大船上大約有六七把陽傘在使勁地搖晃著回答這些敬禮,在它後面平靜發光的海面上留下了幾道緩緩的波濤。

  人們還看見一些別的船,也冒著黑煙,從天邊的各處,朝著短短的白色海堤駛過去。這長堤像一張嘴,把它們一艘又一艘地吞了下去。那些漁船和輕桅的大帆船在天際滑過,由看不見的拖船拖著,有快有慢,從各個方位朝這個吞食船的妖魔駛過來;它也有時像吃得過飽,於是朝大海吐出了一批大客輪、雙桅橫帆船、縱帆船、裝著亂七八糟的樹枝杈的三桅船。在大洋的平坦海面上那些行色匆匆的輪船左一條右一條地駛出去;而被拖來的汽艇甩下的那些大帆船靜靜呆著,雖然它們大桅樓的頂桅上掛的是白帆、褐帆,在落日下卻映成了紅的。

  羅朗太太半眯著眼低聲說:

  「天哪!這大海真是美啊!」

  羅塞米伊太太雖然並沒有任何傷心事,卻長籲了一聲回答說:

  「是的,可它有時候也真造不少孽。」

  羅朗叫道:

  「瞧,這是諾曼地號在進港了。它真雄偉,是嗎?」

  然後他介紹對面的海岸,這邊的,那邊的,在塞納河口的另一邊,他說:「這個河口有二十公里寬。」他指出維爾城、特魯城、胡爾門、呂克、阿羅芒墟,岡河和使得一直到瑟堡的航程都變得危險的卡爾瓦多斯岩區;接著他議論塞納河的沙洲問題,這些沙洲隨著潮汐移動,使得基依伯夫當地的引水員也有時上當,除非他們天天跑這條航線。他指出注意勒·阿佛爾如何將上、下諾曼地分開。下諾曼地平坦的海岸以牧場、草地、田地的方式坡降下去,一直到海。上諾曼地的海岸相反,是陡直的大片峻峭如斬、犬牙嵯岈的立壁,一直到敦刻爾克都是一片無垠的白岩,在每一個凹口裡都藏著一個村子或者一個港埠;如:埃特雷塔、費岡、聖·瓦勒裡、特列港、蒂哀帕等等。

  那兩個女的一點也沒有聽,被舒適愜意弄得麻痹了,沉迷在到處是船的大洋景色裡,那些船像在自己洞邊來來往往的動物。她們的不說話一半也是被廣闊的水涯天際鎮住了,被使人心平氣凝的輝煌落日醉得沉默不語了。只有羅朗說個不停,他是個無憂無慮的人。這些女人比較容易激動,有時沒有特殊原因,也會為一個無意義的聲音弄得發火,仿佛那是什麼粗話。

  當船到埠的時候,看船的水手帕帕格裡將手伸給太太們幫她們上岸進城。一大群逍逍遙遙的人也回來了,這是群每天在漲潮時刻到防波堤上去的人。

  羅朗太太和羅塞米伊太太在前面走,三個男的跟著。走到巴黎街上時,她們有時在時髦服裝或者金銀首飾店前停下來,仔細看看一頂帽子或者一件首飾;交換一陣意見以後又重新往前走。

  在交易所廣場前面,羅朗按他的每日常規,仔仔細細地觀察泊滿了的商船錨地,這類船還侵伸到了別的錨地裡。在那一帶,那些大船,一艘貼著一艘,列成四五行。在一片延伸到幾公里長的碼頭上各種各樣的桅杆數不清。所有這些桅杆和桁上、桅上的粗索將城裡這一塊開闊地構成了一個大枯樹林的景象。海鷗在這個沒有樹葉的林子上面盤旋,找到機會就像一塊石頭下墮似的去攫取扔到水裡的殘食。一個往頂上桅掛滑車的見習水手爬在那兒仿佛在找鳥窩。

  羅朗太太問羅塞米伊太太說:

  「您願意和我們一起不拘形式的吃頓晚飯,這樣一塊兒結束這一天嗎?」

  「真好,很高興。我就不客氣地接受了。今晚單獨回去實在太冷清。」

  皮埃爾聽到了,開始為這個年輕女人的隨隨便便感到生氣,喃喃地說:「行啦!瞧,現在這個寡婦算粘上了。」他叫她做寡婦已經有幾天了。這個並不帶任何含意的字,因為音調使讓感到刺耳,在他聽來像是惡意的而且傷人。

  於是一直到房子的門檻前,這三個男人都沒有再說一個字。這是在「美麗諾曼地路」上的一幢狹長的房子,有底層和兩個小二層。女傭約瑟芬是一個十九歲的女孩子,低工資的鄉下女傭,她那股鄉下人的呆氣和老像吃驚的樣子特別突出。她來開了門,關上後,跟著主人們一直走到一層的客廳裡,接著她說:

  「有位先生來過三次了。」

  這位說話向來連喊帶罵的羅朗老爹嚷道:

  「來的是誰,連個狗名也沒有?」

  她對主人的大嗓門從不在乎,回答說:

  「公證人家的一位先生。」

  「哪位公證人?」

  「勒·加尼先生家的。」

  「這位先生說了些什麼?」

  「說勒·加尼先生晚上親自來說。」

  勒·加尼先生是公證人,也多少算羅朗先生的朋友,他承辦他的事務。說是他要晚上來,就是說他有緊急要事。這四位羅朗,大家眼對眼看著,對這個消息感到不安;因為財產不多的人對一個公證人要來干預大都會如此:它會引起一大堆合約、嗣承、訴訟之類的想法,一些盼望著的或者叫人害怕的事情。這位父親沉默了幾秒鐘後喃喃地說:

  「這能要談什麼呢?」

  羅塞米伊太太開始笑了:

  「行啦,這是件遺產,我能保證。我帶來了好運。」

  可是他們沒有盼過能有哪個能給他們留下遺產的人去世。

  羅朗太太天賦有記憶親戚的好記心,開始研究她丈夫那邊和她自己這邊的親戚關係,追溯家系,清理表親分支。

  她帽子都還沒有脫就問:

  「說說,老爹(她在家裡叫她的丈夫『老爹』,在陌生人前有時叫他『羅朗先生』)說說,老爹,你想想看是誰和約瑟夫·勒伯呂結婚的,第二次結婚?」

  「是的,杜梅尼家的小姑娘,一個文具商的女兒。」

  「他有孩子嗎?」

  「哦相信有四五個,至少。」

  「不對。這樣他那兒什麼也不會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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