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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羅西這時點著了她一直拿在手裡擺弄的香煙。

  「你知道有時候在一個女人生孩子的時候,她丈夫會變得再也無法忍受;於是跑出去找另一個女人。等妻子後來發現了,滑稽的是她總會發現的,她就會一個勁兒地吵鬧不休。她說她正在受苦受難,而她的男人卻去幹那種事,唉,這實在太過分了。我總勸這樣的女人不要犯傻。這種事並不表示她的丈夫不愛她,也不意味著她的丈夫就不是苦惱得要命,這種事一點說明不了什麼,這只是神經太緊張了。要是他不感到那麼苦惱,他根本就不會想到去幹這種事。我對這種心情很瞭解,因為當時我就是這種感覺。

  「我們吃完宵夜後哈裡說,『哎,怎麼樣?』

  「『什麼怎麼樣?』我說。

  「那時候還不流行跳舞,所以吃完宵夜沒有什麼地方可去。

  「『上我那兒去看看我的相冊吧,怎麼樣?』哈裡問道。

  「『去的話倒也可以。』我說。

  「那時哈裡在查令十字街有一套很小的公寓房,只有兩個房間、一個浴室和一個小廚房,我們坐馬車到他那兒,我在他的公寓裡過了一夜。

  「等第二天早晨回到家的時候,早飯已經放在桌上。特德剛開始吃。我拿定主意要是他說什麼,我就要衝他發火。我不在乎會發生什麼事。以前我掙錢養活自己,我準備再這麼開始。我巴不得能立刻收拾行李離開他。可我進屋的時候,他只抬頭看了看我。

  「『你來得正是時候。』他說,『我正想把你的那份香腸也吃了。』

  「我坐下來,給他倒了一杯茶。他繼續看他的報吃完早飯,我們一起去醫院。他從來沒有問起那天晚上我上哪兒去了。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想的。那段時間他對我體貼極了。我心裡很難受。不知怎麼我覺得我就是不能把這事給忘了。特德竭盡全力地想要讓我覺得好受一點。」

  「你看了他寫的書後怎麼想呢?」我問道。

  「噢,我看到他對那天晚上發生的事知道得那麼清楚,我的確嚇了一跳。我想不通的是他竟然把這些都寫出來。誰都會認為這是他最不願意寫進書裡去的事情。你們這些作家,真是一些怪人。」

  這時電話鈴響了,羅西拿起聽筒聽著。

  「喲,瓦尼齊先生,謝謝你給我來電話!哦,我身體很好,謝謝你。唔,要是你愛這麼說也成,又美又好。等你到了我的年紀,就什麼恭維話都愛聽了。」

  接著她就和對方聊起來,我覺得她的聲調有一種輕浮的賣弄風情的味道。我並沒有留神去聽他們談話,這個電話似乎拖得很長,所以我就思考起一個作家的生活來。那真是飽經憂患。開始的時候,他必須忍受貧困和世人的冷漠;等到取得了一些成就,他必須神色欣然地應付任何意想不到的情形。他的成敗有賴於喜怒無常的公眾。他得聽憑所有下面這些人的擺佈:記者們採訪他,攝影師要為他照相,編輯催他交稿,稅務官催他交所得稅,身分高貴的請他去吃午飯,協會秘書請他去演講;有的女人想嫁給他,有的女人要和他離婚;年輕人要他的親筆簽名,演員要求在他的戲裡扮演角色,素不相識的人問他借錢,感情衝動的女士徵求他關於婚姻方面的意見,態度認真的年輕人要他指點他們寫作,還有經紀人、出版商、經理、令他厭煩的人、仰慕他的人、評論家以及他自己的良心。可是他可以得到一種補償。無論何時,只要他心裡有什麼事情,不管是令他心神不安的某種想法,好友亡故的哀痛,得不到響應的相思,受到傷害的自尊心,還是對一個他曾好心相待的友人背信棄義的憤怒,總之,只要心中產生一種激情或一種令他困惑不解的想法,他只需要把它寫成白紙黑字,用它作為一個故事的主題,或是一篇散文的點綴,好最終把它徹底忘卻。他是唯一自由的人。

  羅西放下電話聽筒,向我轉過身來說:

  「這是我的一個男朋友。今天晚上我要去打撟牌,他打電話來說他開車來接我。當然他是一個意大利佬,不過他人不錯。他以前在紐約市中心開一家很大的食品雜貨店,可是現在他退休了。」

  「你從來沒有考慮過再結婚嗎,羅西?」

  「沒有。」她笑了笑,「倒並不是沒有人向我求婚。可是我現在這樣子過得很愉快。這個問題我是這麼想的:我不願嫁個老頭兒,可是在我這個年紀再去和一個年輕人結婚,那也太荒唐了。我這輩子曾經度過快樂的時光,打算就這麼收場。」

  「你怎麼會和喬治·肯普一起私奔的?」

  「哦,我一直很喜歡他。你知道,我還不認識特德的時候就認識他了。當然那時我從沒想到會有機會和他結婚。首先因為他已經結了婚,其次他還得考慮他的地位。可是後來有一天,他跑來對我說一切都搞砸了,他破產了,幾天內就會發出逮捕他的拘票,他要到美國去,問我願不願和他一起走。這時候我怎麼辦呢?他這個人一向顯得氣派十足,住的是自己的房子,坐的是自己的馬車,那會兒身上卻可能什麼錢都沒有,我不能讓他一個人這樣到美國去。我又不怕幹活。」

  「有時候我覺得他才是你唯一真正喜歡的人。」我說。

  「你的話我看有點道理。」

  「我不知道你到底看中他什麼地方?」

  羅西的目光轉向牆上的一張照片,不知怎麼,先前我竟沒有看到。那是一張放大的喬治勳爵的照片,放在一個雕刻鍍金的鏡框裡。看上去好像是他剛到美國以後不久照的,也許是在他們結婚的時候。那是一張大半身像。他穿著長達膝蓋的大禮服,扣子緊緊地扣著,頭上瀟灑地歪戴著一頂很高的緞面禮帽,扣子孔裡插了一朵很大的玫瑰花,左邊胳膊底下夾著一根銀頭手杖,右手拿著一支冒出一縷青煙的大雪茄。他嘴上留著濃密的八字須,鬍鬚尖上塗了蠟,眼睛裡流露出魯莽冒失的神情,擺著一副傲慢自大、神氣活現的架勢,領帶上還別一個馬蹄形的鑽石別針。他看上去就像一個酒店老闆,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服,準備去參加德比賽馬大會〔注:英每年六月舉行。〕

  「我可以告訴你,」羅西說,「因為他始終是那麼一個十全十美的紳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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