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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


  那個人一聲不響、紋絲不動地站在那兒,雙眼凝視著他妻子。此時,他妻子仰面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昏迷不醒。接著照料產婦的看護插進來說:

  「這兩位先生已經盡了最大努力,哈利,打一開始我就預感到事情不妙。」

  「住嘴!」錢特勒喝道。

  窗戶上沒有窗簾,戶外夜色似乎漸漸變淡了。此時雖說尚未破曉,不過也快了。錢特勒傾全力想方設法維持那個產婦的生命,但是生命還是在悄悄地從她身上離去,沒隔多久,她突然死了。她那個孩子相的丈夫佇立在蹩腳的鐵床的一端,雙手扶著床架。他不言不語,臉色慘白。錢特勒不安地瞥了他一兩眼,擔心他會暈倒。此時,哈利的嘴唇刷白。那位看護在一旁抽抽噎噎地哭著,但他沒有理會她。他雙眼充滿了迷惘疑惑的神色,死死地盯視著他的妻子。他使人想起了一條狗在無緣無故地遭到一頓鞭打之後的神情。錢特勒和菲利普收拾器具的當兒,錢特勒轉過身去,對那人說:

  「你最好躺一會兒。我想你夠累的了。」

  「這兒沒有我睡覺的地方,先生,」那人回答說。他話音裡帶著一種謙卑的調子,令人聽了不覺可憐。

  「在這幢房子裡,你連一個可以讓你臨時睡一會兒覺的人都不認識嗎?」

  「在這裡,我沒一個熟人,先生。」

  「他們倆上星期才搬來這兒住,」那個看護說,「還沒來得及認識人呢。」

  錢特勒頗為尷尬地頓了頓,然後走到那人面前,說:

  「對這件事,我感到非常難過。」

  說罷,他伸出自己的手。哈利的目光本能地掃了一下自己的手,看看是否乾淨,然後才握住錢特勒伸過來的手。

  「謝謝您,先生。」

  菲利普也同他握了握手。錢特勒吩咐看護早晨上醫院去領死亡證明書。他們倆離開了那幢房子,默默地向前走去。

  「剛開始的時候,見了這種事情心裡有點兒難受,是不?」錢特勒終於開口問道。

  「是有點兒難受,」菲利普回答說。

  「你願意的話,我去告訴傳達,讓他今夜不要再來叫你出診了。」

  「到了上午八點,我的事反正就要結束了。」

  「你一共護理了多少產婦?」

  「六十三名。」

  「好。那你就可以領到合格證書了。」

  他們倆來到聖路加醫院門口。錢特勒拐進去看看是否有人等他,菲利普逕自朝前走去。前一天白天天氣燠熱,即使眼下是淩晨時分,空氣還暖烘烘的。街上一片闃寂。菲利普一點也不想睡覺。他的工作反正已經結束,不用那麼著急回去休息。他信步向前逛去,黎明前的安靜和清新的空氣使得他頓覺心舒神爽。他想一直朝前走去,立在橋上觀看河上日出的景致。轉角處的一名警察問他早安。他根據那只黑皮箱就知道菲利普是何許人了。

  「深更半夜還出診呀,先生,」那位警察寒暄說。

  菲利普朝他點了點頭便自顧朝前走去。他身子倚靠在欄杆上,兩眼凝望著晨空。此時此刻,這座大城市像是座死城一般。天空中無一絲雲彩,但由於黎明即將來臨,星光也漸漸變得暗淡。河面上飄浮著一層恬淡的薄霧,北岸的一幢幢高樓大廈宛如仙島上的宮殿。一隊駁船停泊在中流。周圍的一切都蒙上一層神秘的紫羅蘭色。不知怎麼的,此情此景亂人心思,且使人肅然敬畏。但瞬息間,一切都漸漸變得蒼白、灰蒙和陰冷。接著一輪紅日躍進水面,一束金光刺破天幕,把它染成了彩虹色。那死去的姑娘,臉上白慘慘的無一點血色,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以及那男孩像喪家犬似的站在床頭的情景,始終浮現在菲利普的眼前,他怎麼也不能把它們從自己眼前抹去。那個肮髒房間裡空無一物的景象,使得悲哀更加深沉,更加撕肝裂膽。那姑娘風華正茂時,突然一個愚蠢的機會使她夭亡了,這簡直太殘忍了。但是,正當他這樣自言自語的時候,菲利普轉而想起了是一種什麼樣的命運在等待著她呢,無非是生兒育女,同貧窮苦鬥,結果青春的美容為艱苦的勞作所毀,最後喪失殆盡,成了個邋裡邋遢的半老徐娘——此時,菲利普彷佛看到那張柔媚的臉漸見瘦削、蒼白,那頭秀髮變得稀疏,那雙纖纖素手,因工作而變得粗糙、難看,最後變得活像老獸的爪子——接著,她男人一過年富力強的時期,工作難找,工錢最低,逼得硬著頭皮幹,最後必然落得兩手空空、家徒四壁的境地;她或許很能幹,克勤克儉,但這也無濟於事,到頭來,她不是進貧民所了其殘生,就是靠其子女的剩菜殘羹苦度光陰。既然生活給予她的東西這麼少,誰又會因她的死去而為她惋惜呢?

  但是憐憫毫無意義。菲利普認為這些人所需要的並不是憐憫。他們對自己也不憐憫。他們接受他們的命運,認為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要不然,喔,老天啊!要不然,他們就會越過泰晤士河,蜂擁來到堅固、雄偉的高樓大廈林立的北岸;他們就會到處放火,到處搶劫。此時,天亮了,光線柔和、慘淡,薄霧輕盈,把一切都罩上一層淡雅的色彩。那泰晤士河面波光粼粼,時而泛青灰色,時而呈玫瑰紅色,時而又是碧綠色:青灰色有如珍珠母的光澤;綠得好似一朵黃玫瑰花的花蕊。薩裡·賽德公司的碼頭和倉庫擠在一起,雖雜亂無章,倒也可看。面對著這幅幽雅秀麗的景色,菲利普的心劇烈地跳蕩。他完全為世界的美所陶醉。除此之外,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

  〖一一五〗

  門診部冬季學期開學前的幾個星期終於挨過去了。到了十月,菲利普便定下心來開始按部就班地學習。回到了久違的醫院,菲利普發現自己在新來的學生中間顯得非常突兀。不同年級的學生相互之間很少交往,而菲利普當年的同窗們絕大多數都已取得了當醫生的資格:有的已經離開了聖路加醫院,在鄉村醫院或醫務室當助手或醫生;有的則就在聖路加醫院任職。休整了兩年之後,他覺得神清氣爽,精神抖擻。他想這下可以生氣勃勃地大幹一番了。

  阿特爾涅的一家對他時來運轉都感到很高興。菲利普從他大伯的遺物裡挑出幾件留著未賣,給他們全家每一個人都贈送了禮物。他把一條原來屬￿他伯母的金鏈條送給了莎莉。她出落成一個水靈靈的姑娘,跟一位裁縫學徒,每天早上八點就得到坐落在裡根特大街上的店鋪去做工作,一干就是一整天。莎莉生著一對明澈的藍眼睛,額頭寬闊,一頭濃密的光燦燦的秀髮。她體態豐腴健美,臀部寬大,胸脯豐滿。為此,那位好議論她儀錶的父親不斷地提醒她千萬不要發胖。她身體健康,富有性感和女性的溫柔,所以具有迷人的魅力。她有許多求愛者,但都因她毫不動心而悻悻離去。她給人以這樣一個印象:在她看來,男女之間的性行為無聊透頂。因而,不難想像那些毛頭小子一個個會覺得莎莉可望而不可即。她年紀不大,卻老成持重。她一向幫助阿特爾涅太太操持家務,照顧弟妹,久而久之,舉止行為流露出一種當家婆的神氣,使得她母親嗔怪她有點兒好強,啥事都要依著她的心意。她終日寡言少語;可是隨著年歲的增長,似乎也有了一種恬靜的幽默感。有時候,她也開口說上幾句話,這意味著她表面雖冷若冰霜,內心卻情不自禁地對其同胞產生了興趣。菲利普覺得同她很難建立起親密的關係,而同這家其他人相處卻親密無間。間或,她那冷淡的表情使得他有點兒氣惱。她身上有個叫人猜不透解不開的謎。

  在菲利普送給莎莉金項鍊的當兒,阿特爾涅吵吵嚷嚷地堅持莎莉應該用親吻來感謝菲利普,把莎莉說得臉漲得通紅,身子連連往回退。

  「不,我不吻,」莎莉說。

  「不知好歹的賤丫頭!」阿特爾涅叫道。「為什麼不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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