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一九〇


  「我不喜歡男人吻我,」莎莉回答說。

  菲利普望著她發窘,覺得饒有興味,隨即把阿特爾涅的注意力引到別的話題上去。他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做到這一點。不過,後來阿特爾涅太太顯然在莎莉面前提起過這件事情,因為第二次菲利普來後,他同莎莉單獨在一起待了幾分鐘,莎莉抓住這個機會對他說:

  「上星期我不願吻你,你不會恨我吧?」

  「哪會呢,」菲利普笑著作答。

  「這不是因為我不領情,」當她說出那事先準備好的拘泥于虛禮的話時,她的雙頰不禁微微一紅。「我將永遠珍惜這條項鍊,你把它送給了我,太謝謝你了。」

  菲利普總感到很難同她說話。她做起那些她一定得做的事情來,手腳很利落,可就是好像感到沒有必要與人說話似的。不過,她也不是一點不愛交際的。一個星期天的下午,阿特爾涅伉儷倆一道外出了,菲利普——已被他們視作家中的一個成員——自個兒坐在會客室裡看書。這時莎莉走了進來,坐在窗前做針線活兒。女孩子的衣服都是自家做的,所以莎莉不能一事不做地白過個星期天。菲利普心想她想跟他說話,於是放下了手中的書本。

  「繼續看你的書,」莎莉說,「我只是想,你一個人在這裡寂寞,所以我來陪陪你。」

  「你是我平生遇見的最不愛說話的人,」菲利普說。

  「我們可不希望家裡再來一個話匣子,」她說。

  她的語調並沒有一絲譏誚的口吻,只是說了句實話。不過,菲利普聽後覺得,在她看來——天哪!——她父親再也不是她童年時代心目中的那個錚錚漢子了!她腦子裡把她父親那爽心悅人的談吐和他不知節儉而每每使全家陷入困境的德行聯繫在一起,將他的誇誇其談同她母親的務實的常識作著比較。雖說她覺得她父親那歡樂的性格很有趣,但有時說不定也有點兒不耐煩。她埋頭做針線的當兒,菲利普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她身體健康、敦實、勻稱;看著她站在店鋪裡那些胸脯扁扁的、臉色慘白的姑娘們中間,其情景想必很奇特。米爾德麗德就患有貧血症嘛。

  一段時間以後,像是有人在向莎莉求婚了。偶爾她也同她在車間裡結識的朋友們一道外出。她遇上了一個小夥子,在一家欣欣向榮的公司裡當電氣工程師,是個最合適不過的求婚者了。一天,她告訴她母親,說那個電氣工程師已經向她求婚了。

  「你怎麼說來著?」她母親問道。

  「嗯,我告訴他,說我眼下還不急於想結婚。」莎莉頓了一下,她思考問題時總是這樣。「見他那副著急的樣子,我便告訴他可以在星期天來我們家用茶。」

  這件事正對阿特爾涅的心思。為了扮好那個年輕人的岳丈這一角色,他排練了整整一個下午,直到他把孩子們逗得笑破了肚子為止。排練剛結束不久,阿特爾涅翻箱倒篋,找出了一頂土耳其帽,堅持要把它戴在頭上。

  「阿特爾涅,看你再胡鬧!」他妻子說。這一天,阿特爾涅太太穿上了節日的盛裝——黑天鵝絨質地的。近年來,她的體態越來越胖了,所以這衣服顯得太緊。「你這樣要把女兒的機會給攪了的。」

  她拚命想把那頂帽子摘下來,可她那小個子男人像條泥鰍似的溜了。

  「女人,放掉我吧!說啥也甭想叫我把這頂帽子摘下來。得讓那個年輕人一進門就知道,他打算走進的這家可不是個普通人家。」

  「讓他戴著吧,媽媽,」莎莉用她那平和的、漫不經心的口氣說道。「如果唐納森先生對接待他的方式不滿意,他可以走他的路,可以不來嘛。」

  菲利普認為那個年輕人正面臨一場嚴峻的考驗。阿特爾涅穿著一件棕色的天鵝絨上衣,系了條線條平滑的黑領帶,頭上覆著一頂鮮紅的土耳其帽,這身打扮叫那位天真無邪的電氣工程師看了,非大吃一驚不可。他一到,就受到男主人那西班牙大公般的高傲的禮儀的歡迎,而阿特爾涅太太則以極其誠樸的、毫無矯飾的方式接待了他。他們端坐在修道士似的高靠背椅子上,面前是張古老的熨衣桌。這時,阿特爾涅太太從一把光瓷茶壺裡倒著茶,這把壺給眼下的歡樂氣氛蒙上了一層英格蘭及其鄉村的地方色彩。她還親手做了些小餅兒,桌上還擺著自產的果醬。這是一次在農舍裡舉行的茶話會,對菲利普來說,置身在這座詹姆士一世時代落成的房子裡,倒覺得別有一番雅趣。阿特爾涅出於某個荒唐的理由,心血來潮地突然大談特談起拜占庭的歷史來了。他一直在攻讀《衰亡史》這部巨著的後幾卷。此刻,他戲劇性地翹起食指,又往那位驚訝不已的求婚者耳朵裡灌輸有關西奧多拉和艾琳的醜聞。他滔滔不絕地同客人攀談起來,而那個年輕人則陷入了無可奈何的緘默和困窘的境地,不時地點著頭,以表示他跟主人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可阿特爾涅太太卻對索普的誇誇其談頗不以為然,不停地打斷他的話頭,給那位年輕人斟茶,一個勁兒地勸他多用些餅兒和果醬。菲利普注視著莎莉,只見她低眉垂目地坐在那兒,沉著冷靜,緘默不語,若有所思。她那長長的眼睫毛在面頰上投下一道媚人的陰影。誰也吃不准她究竟是覺得這場面是有趣呢,還是喜歡那個年輕人。她這個人真叫人猜不透。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即那位電氣工程師儀錶堂堂,長著一頭金黃色的頭髮,配著一張小白臉兒,臉面修整得光光潔潔。他五官端正,一張臉誠實淳厚,討人喜歡。他身材頎長,體態勻稱。菲利普情不自禁地認為他將成為莎莉的理想的配偶,幸福正在向這一對年輕人招手。對此,菲利普心中不覺泛起了一種醋意。

  〔注:指《羅馬帝國衰亡史》這部歷史巨著。〕
  〔注:艾琳,希臘神話中的和平女神,為宙斯母法律、正義與誓言之女神所生的女兒。〕

  不一會兒,那位求婚者起身說他該告辭了。莎莉不聲不響地站起身來,默默地伴著他走到大門口。當她回到客廳時,她父親突然大聲嚷道:

  「嘿,莎莉,我們認為你那個小夥子非常好,準備歡迎他成為我們家的一員。請教堂公佈結婚預告吧,到時我一定要譜首祝婚歌曲。」

  莎莉沒有接她父親的話碴,默默地動手收拾茶具。突然間,她敏捷地瞟了菲利普一眼。

  「菲利普先生,你對他的看法如何?」

  她一直拒絕跟弟妹們一樣稱他為菲爾叔叔,但又不願意直呼其名。

  「我認為你們倆真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

  莎莉又一次匆匆地瞥了他一眼,接著她臉上浮起一陣淡淡的紅暈,連忙埋頭做她的事。

  「我認為他是個非常好的、談吐文雅的年輕人,」阿特爾涅太太發表意見說。「我想他正是那種年輕人,不管哪個姑娘嫁給他,都會感到很幸福的。」

  莎莉沉默了一兩分鐘。這當兒,菲利普一邊驚異地打量著她,一邊暗自思忖著,她的沉默可能有兩種解釋:她可能是在玩味她母親剛才說的話;要不,她也許在想著意中人吧。

  「莎莉,我在跟你說話,你怎麼一聲不吭呀?」她母親追問道,話語間含有幾分慍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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