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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菲利普的腦海裡始終盤旋著一個他不好發問的問題:他懷疑這位牧師在其垂暮之年,是否還篤信靈魂不滅之說,而眼下他就如同一部機器一樣,久遭磨損,行將報廢。很可能在他的靈魂深處,深信宇宙間壓根兒就不存在什麼上帝,深信今世一了,萬事皆空。不過,不到萬不得已,他是絕不會說出這一信念的。但他不好發問,因為他知道,大伯的回答除老生常談外,絕不會有什麼新鮮貨色。

  節禮日那天傍晚,菲利普同他大伯一起坐在餐室裡。翌日一大早他就得動身,趕在上午九時前返回店裡。這時,他是來給凱裡先生道別的。那位布萊克斯泰勃教區的牧師正在打盹兒,菲利普躺在靠窗的沙發上,書本跌落在膝蓋上,目光懶散地打量著房間的四周。他盤算著房間裡的家具能賣多少錢。他曾在這幢房子裡倘佯,察看那些打孩提時代起就熟知的各色什物。家裡有幾件瓷器,倒還值幾個錢,菲利普暗自忖度著這些瓷器是否值得帶上倫敦;至於那些家具,還都是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款式,紅木質地,結實而醜陋,拿去拍賣的話,就三文不值兩文了。家裡還有三四千冊藏書,不過誰都知道,這批書是賣不了幾個錢的,很可能不會超過一百英鎊。大伯究竟能給他留下多少錢財,菲利普不得而知,然而他卻已是第一百次地掐算他至少還需多少錢,才能支付自己修完醫學院的課程、取得學位、維持在受醫院的聘書前一段日子的生活所需的費用。他兩眼望著那個老頭兒,輾轉反側,夜不成眠。他那張佈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一絲人性;那是一張神秘莫測的動物的面孔。菲利普心想,要結果那條卑賤的生命該是多麼的容易。每天傍晚,當福斯特太太伺候他大伯服用使他安靜地度過夜晚的藥劑時,他都這麼想過。那裡擺著兩隻瓶子:一隻瓶內裝有他定時服用的藥物;另一隻瓶內裝有鴉片劑,只有當疼痛難以忍受時才服用。這種鴉片劑倒好後擺在他的床頭邊,他一般在淩晨三四點鐘吞服。倒藥時加大劑量,不需舉手之勞,他大伯就會在夜間死去,而且任何人都不會有所懷疑,因為威格拉姆大夫希望他這樣死去,而他本人也毫無痛楚。菲利普一想到自己手頭拮据、極需用錢,便情不自禁地攥緊拳頭。再過幾個月的那種悲慘生活,對這個老東西來說是無關緊要的,而對他菲利普來說,卻意味著一切。他快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想起翌日淩晨又要重返商店賣命,他感到極其驚恐,不寒而慄。他一想起那個充斥著他腦海的念頭,他那顆心便怦怦直跳。雖然他極力想把那個念頭從自己的腦海中排遣出去,但無濟於事。結果這個老頭兒的生命真是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菲利普對這個老東西毫無感情,從來就不喜歡他。他大伯一輩子都很自私,甚至對敬慕他的妻子也同樣如此,對托他撫養的孩子漠不關心;他這個人雖然說不上殘酷無情,但是愚昧無知,心如鐵石,又有點兒耽於聲色。結果這個老頭兒的生命真是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但菲利普不敢去做。他害怕追悔莫及,倘若他終生悔恨他所做的事情,那麼有錢又有什麼用處呢?儘管他經常告誡自己,懊悔是徒勞無益的,但還是有幾件事情偶爾闖進他的心靈,攪得他心緒不寧。他但願這些事情不負自己的良心。

  〔注①:英國法定假日,在聖誕節的次日,如遇星期日,推遲一天。按英國俗例,這天向郵差等贈送「節禮」,故稱「節禮日」。〕

  他大伯睜開了眼睛,菲利普感到高興,因為那樣他看上去有點兒像人的模樣了。當想到一度在腦際閃過的念頭時,他著實感到驚悸,他所考慮的是謀財害命啊!他懷疑旁人是否有過類似的想法,還是自己反常、邪惡。他想,到了真要動手的時候,他也絕不可能去做這種事情,但這種念頭確確實實是有的,還不時地浮現在自己的腦海裡,如果說他手下留情,那完全是出於畏懼心理。他大伯開腔說話了。

  「你不是在巴望我死吧,菲利普?」

  菲利普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

  「哎呀,沒有的話!」

  「那才是個好孩子。我可不歡喜你存有那樣的想法。我死後,你可以得到一筆數目不大的金錢,但你不能有所指望。要是你那樣想的話,那就沒你的好處。」

  他說話聲音很低,語調中流露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惶恐不安。菲利普的心陡然感到一陣劇痛。他暗自納悶,究竟是什麼樣的奇怪的洞察力,使得這個老傢伙能猜測到他心中的邪念呢?

  「我祝你再活上二十年,」菲利普說。

  「哦,我可不指望還能活那麼久。不過,只要我注意保養身體,我不相信我就不能再活它三年五載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而菲利普也無言以對。接著,這個老頭兒似乎作了番考慮後又說開了。

  「誰都有權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菲利普希望轉移自己的思緒。

  「順便提一下,我想你從沒有收到過威爾金森小姐的信吧?」

  「喔,不,今年早些時候,我還接到她一封信哩。她已經結婚了。你知道嗎?」

  「真的嗎?」

  「是真的。她同一位鰥夫結了婚。我相信他們的日子一定很美滿。」

  〖一一一〗

  次日,菲利普又開始工作,但是,他期待數周之久的他大伯的結局仍杳無音訊。光陰荏苒,數周變成了數月。冬天將盡,公園裡的樹木綻出新芽,接著,抽出了茸茸嫩葉。一股倦怠之情攪擾著菲利普的心頭。儘管時間過得令人厭倦地緩慢,但時光似水,一瀉不返。他思忖著,他的韶華流逝,彈指間,青春時代將一去不復返,但自己卻還可能是功不成,名不就,一事無成。他既然肯定要辭去目前的工作,那這工作就越發顯得毫無意義。他設計服裝,技巧熟練;雖說沒有發明創造的稟賦,但在改造法國的時髦服飾以適應英國市場的需求方面,菲利普的頭腦卻相當靈活。有時,他對自己的設計圖案深感滿意,但是,工人們在製作過程中,因技術拙劣,總是把他的圖案弄得一團糟。他注意到自己因自己的主張沒有得到切實的貫徹執行而變得激忿起來,覺得很好笑。他得步步留神。每當他提出自己的獨到見解時,桑普森先生總是斷然拒絕:他們的主顧並不希冀奇特的貨色;而這片商店在商界處於舉足輕重的地位,在同這樣的顧客打交道時,你表示過分親昵是不值得的。有那麼一兩回,他把菲利普數落了一頓,他認為這個年輕人有點兒自命不凡,因為菲利普的想法總是不對他的思路。

  「你得當心著點,我的好小夥子,否則,總有一天要把你趕到街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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