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一八一


  「喲,我不過是想來看看演出罷了。每天晚上老是一個人孤零零地坐著,把人都要悶死啦。」

  他不再裝作相信她的話了。

  「你不能這麼幹的。天哪,我對你講了不下五十次了,這有多危險!你得趕緊懸崖勒馬才是。」

  「得了,別來這一套!」她粗暴地嚷道,「你以為我能靠喝西北風過日子嗎?」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下意識地想把她拖走。

  「看在上帝的份上,來吧。讓我送你回家去。你不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喲!這是犯罪!」

  「關我什麼事呢?讓他們來碰運氣吧!男人們一直這樣對待我,難道我還得為他們操心嗎?」

  說罷,她一把推開菲利普,逕自走到售票處跟前,付了錢就進去了。菲利普口袋裡只有三個便士,無法跟她進去。他回轉身子,沿著牛津街緩步向前走去。

  「我再也無能為力了,」他喃喃地說。

  事情就這樣了結了。從此,他再也沒有見著米爾德麗德。

  〖一一〇〗

  這一年的聖誕節適逢星期四,菲利普所在的那片商店要打烊歇業四天。他給大伯去了封信,詢問他去牧師住宅度假是否方便。他接到福斯特太太寫來的回信,信中說凱裡先生身體有恙,不便寫信,但是他極想見見自己的侄兒,要是菲利普能來,他感到很高興。福斯特太太在門口迎候菲利普,他倆握手時,她告訴他說:

  「先生,你會發現他比你上次在這兒時變得多了。不過,你得裝作若無其事,好嗎,先生?他為自己的健康狀況而神經十分緊張。」

  菲利普點了點頭。於是,她領著他走進餐室。

  「菲利普先生到了,先生。」

  這位布萊克斯泰勃教區的牧師已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他那凹陷的雙頰、佝僂的軀體最清楚不過地說明了這一點。他坐在扶手椅裡,身子縮成了一團,頭部怪誕地向後仰著,肩上披了條圍巾了。現在,他離了拐杖就寸步難行,兩手顫抖得非常厲害,連用餐都十分艱難。

  「他看來活不了多久了,」菲利普一邊望著他,一邊暗自思忖著。

  「你覺得我現在的氣色怎樣?」牧師問道,「你認為我比你上次在這兒的時候變多了嗎?」

  「我看,你現在身板比去年夏天要硬朗得多。」

  「那是因為天氣熱的緣故。氣溫一高,總叫人受不了。」

  在上幾個月中,有好幾個星期,凱裡先生是在樓上臥室裡度過的,其餘幾周的時光是在樓下消磨的。他手邊有個手搖鈴,說話的當兒,他搖鈴叫福斯特太太來。福斯特太太就坐在隔壁房間裡,時刻準備著聽從凱裡先生的召喚。他問福斯特太太他第一天走出臥室是哪個日子。

  「十一月七日,先生。」

  凱裡先生兩眼盯視著菲利普,看他聽後有何反應。

  「但是,我的胃口還是不錯的,不是嗎?福斯特太太,你說呢?」

  「是的,先生,你的胃口好極了。」

  「不過,就是吃了不長肉。」

  眼下,除了他本人的健康,其餘什麼都不在他心上。他的生活單調乏味,不時遭到病痛的襲擊,只有在嗎啡的麻醉下,他才能合上眼睛睡一會兒。儘管如此,他卻執拗地、念念不忘地想著一件事:活下去!只要眼睜著活在人世就好!

  「太糟了,我得開支一筆數目龐大的醫藥費。」他又叮叮噹當地搖響手鈴。「福斯特太太,把藥費賬單拿給菲利普瞧瞧。」

  福斯特太太立即從壁爐架上取下藥費賬單,並把它遞給了菲利普。

  「這僅僅是一個月的賬單。即使你來給我看病,我也懷疑你能否叫我少付些藥費。我曾想直接從藥房裡買藥,但這又要支付郵費。」

  他明顯地對自己的侄兒不大感興趣,竟連菲利普目前在幹些什麼也沒有想到問一聲。但看上去,他因有菲利普在自己跟前而感到很高興。他問菲利普能待多久,菲利普回答說他星期一一定得動身,這時,他表示要是菲利普能多待些日子就好了。他絮聒不休地訴說起自己病痛的症狀,以及醫生對他病情的診斷。他突然打住話頭,搖起了手鈴。福斯特太太應聲走了進來。他說:

  「喔,我不知你還在不在隔壁。我打鈴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在那兒。」

  福斯特太太走後,他對菲利普解釋說,要是他不能肯定福斯特太太是否在附近,他就會感到惶惶不安,因為他一旦有個三長兩短,福斯特太太知道她該做些什麼。菲利普發覺福斯特太太疲憊不堪,眼皮因缺乏睡眠而沉重得抬不起來。他便暗示大伯,說他讓福斯特太太太操勞了。

  「瞎講,」這位牧師說,「她壯得像頭牛。」後來,當福斯特太太進來給他送藥時,他對她說:

  「菲利普少爺說你太操勞了,福斯特太太。你喜歡照顧我,不是嗎?」

  「喔,我沒關係,先生。凡是我能做的事情,我都願意去做。」

  沒一刻兒工夫,藥劑生效了,凱裡先生便昏昏入睡了。菲利普走進廚房,問福斯特太太終日操勞是否吃得消。他看出她接連數月都沒有得到安寧。

  「嗯,先生,我又有什麼法子想呢?」她回答道,「那位可憐的老先生一切都仰賴著我去給他張羅。哎,雖然有時他真叫人討厭,但是,你又捨不得離開他,這有什麼辦法呢?我在這兒已待了那麼多年了,要是他一旦狠心走了,我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哩。」

  菲利普看到她確實憐愛著這個老頭兒。她幫他洗澡穿衣服,給他做飯,甚至一夜都要起來五六次,因為她就睡在他隔壁房間裡。每當他醒來,他總是叮叮噹當地搖鈴,直到她走進他的臥室為止。他隨時都可能咽氣蹬腿,然而他也許還可以苟延殘喘幾個月。她居然這樣百依百順地、心腸仁慈地照料一位陌生人,著實令人嘆服。誠然,世上就只有她這樣一位孤苦伶仃的老太婆料理著他,看了又叫人悲傷和心酸。

  在菲利普看來,大伯終生佈道的宗教,現在對他說來,不過是履行一種形式而已:一到星期六,教區副牧師來到他面前,給他吃聖餐,而且他自己也經常吟誦《聖經》;然而,很清楚,他還是懷著極其恐懼的心情看待死亡。他信奉死亡就是通向來世永恆幸福的入口,但是他自己卻不想進去領略那種幸福生活的樂趣。他不時地遭受病魔的折磨,像是被鐵鍊縛住一樣,整天在椅子裡消磨時光。但是,他卻像緊緊依偎在一個他用錢雇來的女人的懷抱裡的孩童一樣,賴在他所熟識的塵世不肯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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