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一八〇


  「要知道你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了。你不覺得自己可以找點工作幹幹嗎?我恐怕幫不了你的大忙,我一星期也只拿十二個先令。」

  「我現在還能幹些什麼呢?」她不耐煩地大聲嚷嚷。

  「真是活見鬼,你總得想法子幹點什麼呀。」

  他神情嚴肅地跟她說話,把她自己有什麼樣的危險,以及她對別人又會引起什麼樣的危險,一五一十地向她說了,而她則鬱鬱不樂地諦聽著。他試圖安慰她幾句,講到最後,儘管她一肚子的不高興,他總算還是讓她勉強同意按他的勸告行事。他開了一張藥方,說要把它拿到最近的藥房去配。他還再三叮囑她,一定要按時服藥。他站起身來,伸出手,準備告辭。

  「別垂頭喪氣啦,你的喉嚨要不了多久就會好的。」

  但他剛動身要走,她的臉孔倏地扭曲了,她上前一把拉住他的大衣。

  「哦,別離開我;」她聲音嘶啞地嚷道。「我真害怕呀。別把我丟下不管啊,菲爾,求求你!我再沒有別人可找了,你是我曾有過的唯一的朋友!」

  他覺得出她的靈魂沉浸在恐怖之中。說也奇怪,這種驚恐之狀和他在他伯父眼睛裡看到的很相似,那時他伯父生怕自己將不久于人世。菲利普垂下了頭。這個女人兩次闖進他的生活,搞得他狼狽不堪;她沒有資格對他提什麼要求。然而,他卻感到內心深處蘊藏著一種異樣的隱痛,究竟為什麼,他也鬧不清楚;而正是這種隱痛,使得他在接到她的信後心緒不寧,直到他服從了她的召喚為止。

  「我看啊,這種隱痛一輩子也別想排除得掉,」他自言自語地說。

  他一挨近她,就會感到渾身不舒服,這種莫名其妙的嫌惡使得他茫然不知所措。

  「你要我怎麼辦呢?」他問道。

  「咱倆一塊兒到外面去吃點東西。我請客。」

  他猶豫不決。他覺得她又在慢慢地潛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來,而他原以為,她已永遠地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她盯住他望,那副迫不及待的神情不免令人作嘔。

  「喔,我知道我一向待你很不好,但是現在,可別把我扔下不管呀。你也算解了心頭之恨了、要是你現在撒下我孤零零一個人,我簡直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好吧,反正我也無所謂,」他說,「不過咱們得省著點兒,眼下我可沒有錢來亂花。」

  她坐下來,穿上鞋,隨即又換了條裙子,戴上帽子,兩人一同走了出去,在托頓漢法院路上找到了一家餐館。菲利普已經不習慣在晚上這個時候吃東西,而米爾德麗德的喉嚨痛得厲害,連食物也咽不下。他們吃了一點兒冷火腿,菲利普喝了一杯啤酒。他們相對而坐,以前他們就是這麼坐著的。他懷疑這種情景她是否還會記得。他倆之間也實在無話可說,要不是菲利普硬逼著自己開口,就會一直這麼一聲不吭地呆坐下去。餐館裡燈火通明,好多面俗裡俗氣的鏡子互相映照著,映像翻來覆去,重迭不盡。在這一片華燈之下,她顯得既蒼老又憔悴。菲利普急於想打聽那小孩的情況,但是沒有勇氣啟口。最後還是她自己提起來的:

  「告訴你吧,孩子去年夏天死啦。」

  「啊!」他說。

  「也許你會感到難過吧?」

  「才不呢,」他回答道,「我高興得很咧。」

  她瞟了他一眼,理解到他這話的含義,隨即把目光移了開去。

  「你一度挺疼這個孩子的,對不?我那時總覺得奇怪,你怎麼會那麼疼愛另一個男人生的小孩。」

  他們吃完了就來到藥房取藥,菲利普剛才曾把藥方留在那兒,讓他們先配好。回到那間淩亂破舊的臥室以後,他叫她吞服了一劑。他倆又閑坐了一會,一直到菲利普得回哈林頓街時才起身告辭。這一番折騰實在使他厭煩透了。

  菲利普每天都去看她。她服用他開的藥,照他的囑咐行事。不多久,療效果然十分顯著,這一來,她對菲利普的醫術信服得五體投地。隨著病情的逐步好轉,她人也不再那麼承頭喪氣了。說起話來也隨便多了。

  「只要我一找到工作,一切就全上正軌了,」她說。「我摔交也摔夠了,現在想學點乖了,省得你再為我忙得團團轉了。」

  菲利普每次遇見她,總要問她有沒有找到工作。她要他別擔心,只要拿定主意了,准會找到點事情幹幹的。她有好幾手準備,趁這一兩個星期養精蓄銳豈不更好。對此,他也不便說她不是,但是隨著這一期限的臨近,他也越來越固執己見。現在她心情可開朗多了,她嘲笑他,說他是個專愛無事空擾的小老頭。她把自己去找那些老闆娘面談的經過嘮嘮叨叨地說給他聽,因為她打算在一家餐館里弄一份差事。她還告訴他老闆娘們講了些什麼,她又回答了些什麼。眼下嗎,什麼還都沒有敲定,但是她相信到下星期初肯定會有眉目的,沒有必要倉促行事嘛,揀錯了行業可追悔莫及啊。

  「這種說法太荒唐了,」他不耐煩地說,「現在你不管找到什麼差事都得做,我可幫不了你的忙,況且你也沒有用不完的錢哪。」

  「啊,不過我也還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還可以碰碰運氣吶。」

  他目光嚴厲地打量著她。他們初次見面以來已三個星期,那時候她手頭的錢還不足七英鎊。他頓時起了疑心。他回想起她說過的一些話,仔細玩味推敲。他懷疑她是否真去尋找過工作。說不定她一直在欺騙他哩。她手頭的錢居然能維持這許多日子,真是天大的怪事。

  「你這兒的房租要多少?」

  「嘿,房東太太為人和氣,跟其他的房東可不一樣,她從來不上門來催繳房租,我什麼時候手頭方便,就什麼時候付。」

  他沉默不語。他懷疑的事如若屬實,那真是太可怕了。這不禁使得他躊躇起來。盤問她也是白搭,她什麼也不會承認的,要想知道真情,就只得親自去查明。他已習慣在每晚八時同她分手,時鐘一敲,他便起身告辭;但是這回他並沒有直接回哈林頓街去,而是站在菲茨羅伊廣場的轉角裡,這樣不管誰沿著威廉街走來,都逃不過他的眼睛。他似乎覺得已等了好長時間了,心想也許是自己猜測錯了。他正打算離開,就在這時,只見七號的門開了,米爾德麗德走了出來。他閃身躲回到暗處,注視著她迎面走來。她戴的帽子上還插著一簇裝飾羽毛,他曾在她房間裡看到過,她穿的那身衣服他也認得,在這條街上顯得過分惹眼,而且也不合時令。他尾隨她緩步前行,來到托頓漢法院路,她放慢了腳步,在牛津街的轉角處站定身子,四下望了一眼,隨即穿過馬路,來到一家音樂廳門首。他急忙跨前幾步,碰了碰她的胳膊。他看到她面頰抹著胭脂,嘴唇上塗著一層口紅。

  「你上哪兒去,米爾德麗德?」

  聽到他的聲音她不由得吃了一驚,像她平時被人戳穿謊言時那樣,臉刷地緋紅。接著,她眼睛裡射出一道他所熟識的慍怒的目光,她本能地企圖藉破口大駡來防身,然而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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