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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他不等克朗肖回話,便徑直走了進去。窗戶緊閉著。一股惡臭撲鼻而來,簡直不堪忍受。街上的弧光燈透過窗戶的縫隙照進幾縷光線。菲利普這時看清在這小小的房間裡,雖說只有頭靠頭放著的兩張床、一個臉盆架和一張椅子,人進來了卻沒有回旋的餘地。克朗肖躺在緊挨窗戶的那張床上,紋絲不動,只是低聲格格笑了笑。

  「你為什麼不把蠟燭點起來呢?」隔了一會,克朗肖說。

  菲利普劃亮一根火柴,發現就在他床邊的地板上有個蠟燭台。他點亮了蠟燭,把燭臺移放在臉盆架上。克朗肖一動不動地仰臥在床上,穿著睡衣,模樣兒挺古怪的。他那光禿的腦頂心特別顯眼,一臉土灰色,活脫像個死人。

  「喂,老兄,看上去病得不輕呀。這兒有沒有人來照顧你呀?」

  「喬治早晨上班前給我送來了一瓶牛奶。」

  「喬治是誰?」

  「我叫他喬治,是因為他的名字叫阿道爾夫。他同我合用這套宮殿般的房間。」

  此時,菲利普方才注意到另外一張床上的被褥自有人睡過以來從未迭過,那個枕頭上擱頭的地方烏黑烏黑的。

  「你不會是說你同別人合用這個房間吧?」菲利普不由得嚷了起來。

  「為什麼不好跟人合用呢?在索霍這個鬼地方,住房可是要花錢的呀。喬治是個跑堂的,每天早晨八點去上班,店不打烊不會回來,因此,他根本不礙我的事。我們倆都睡不好覺,於是他就給我講講他的身世,藉此消磨長夜。他是個瑞士人。我對於跑堂的一向很感興趣,他們都是從娛樂的角度來看待人生的。」

  「你躺了幾天了?」

  「三天了。」

  「你是說這三天中除了一瓶牛奶外別的啥也沒吃嗎?你究竟為何不給我捎個信呢?讓你整天躺在床上,身邊也沒有一個人服侍你,我真於心不忍啊。」

  克朗肖聽罷笑了笑說:

  「瞧你的臉色。哎呀,可愛的人兒,我知道你是真的為我難過。你這個好小子。」

  菲利普臉刷地紅了。看到這間簡直不是人住的房間以及這位窮困的詩人的失意潦倒的境地,一股憂戚悲涼之情湧上了菲利普的心頭,但不料內心的感受全部在他臉上顯現出來了。克朗肖凝睇著菲利普,臉帶微笑地繼續說:

  「我一直都很愉快。瞧,這都是詩集的校樣。要曉得,區區不適可能會使別人惶惶不安,可我卻是毫不在乎的。如果你做的夢賦予你任憑馳騁的無限的時間和空間,那麼人生中境遇的變遷又有何了不得的呢?」

  詩集的校樣就放在床上。克朗肖躺在這個半明不暗的房間裡,居然還能著手校對清樣。他把校樣拿給菲利普看,在這當兒,他的雙眸忽地放亮。他翻過一張張校樣,雙眼望著那清晰的字體,不禁喜形於色。接著,他朗誦了一節詩。

  「這詩寫得不賴,對不?」

  菲利普驀地生出個主意。照這個主意去做,他要稍稍多花筆開支,可是即便多一筆哪怕數目最小的開支,菲利普都是無能為力的。不過,從另一個方面來說,對眼下這件事,菲利普卻不願考慮節省開支的問題。

  「喂,我可不忍再讓你留在這兒了。我那兒多個空房間,眼下空著無人住,我不費事就可以借張床來。你願意不願意上我那兒去,跟我住一段時間呢?這樣省得你付房租了。」

  「喔,親愛的老弟,你會堅持要我把所有窗戶都打開的。」

  「只要你願意,就是把所有的窗戶都封上也不礙事的。」

  「明天我就會好的。今天我本來也是可以起來的,只是覺得身子發懶。」

  「那樣的話,你很容易就可以搬過去住。你一感覺身體不適,就上床躺著,我會在家照顧你的。」

  「你喜歡這樣的話,那我就搬過去,」克朗肖說,臉上帶著他那種遲鈍而又淒苦的微笑。

  「那再好沒有了。」

  他們倆商定菲利普第二天來接克朗肖。次日上午,菲利普忙裡偷閒,抽出一個小時為這事作些準備。他發現克朗肖已經穿戴停當,頭戴帽子,身穿厚呢大衣,默默地坐在床上。腳邊地板上躺著一隻小小的、破舊的旅行皮箱,裡面盛放著他的衣服和書籍,已經捆綁好了。他看上去像是坐在車站候車室似的。菲利普瞧見他這個模樣,不覺哈哈笑了起來。他們倆乘四輪四座馬車直奔肯寧頓大街而去。馬車上的窗戶全都關得嚴嚴實實。到了那兒以後,菲利普把他的客人安頓在自己的房間裡。菲利普這天一大早就上街,為自己買了副舊床架,一隻便宜的五斗櫃和一面鏡子。克朗肖一到就安下心來修改他的校樣,他感覺精神好多了。

  菲利普發覺他的這位客人除了其疾病症狀有些惱人以外,總的說來還是很好相處的。他上午九時有課,因此要到晚上才能見著克朗肖。有那麼一兩次,菲利普勸克朗肖就跟他在一起將就吃些用殘湯剩菜做的晚餐,但是克朗肖實在不好意思,不肯留下來,寧可跑到索霍區,上一兩家最便宜的飯館買點東西填填肚子。菲利普叫他去找蒂勒爾大夫看病,他卻一口回絕,因為他知道醫生會叫他戒酒,而這酒他是決心不戒的了。每天上午,他總是病得很厲害,但是一到中午,幾口艾酒下了肚,就又來了精神,到了子夜時分回到家裡時,他又能侃侃而談,談話中才氣橫溢,正是這一點使得當時初次同他見面的菲利普驚歎不已。他的校樣已修改完畢,詩集將於早春時節與其他一些出版品一同問世。到那時,人們說不定該從雪片般飛來的聖誕節書籍的重壓下喘過氣來了。

  〖八十四〗

  新年伊始,菲利普便上外科門診部當敷裹員。此項工作的性質,同他不久前在內科門診部所從事的工作沒有什麼兩樣,只不過是工作方式更加直接而已。這是外科不同於內科的性質所決定的。因循守舊的公眾對內、外兩科疾病的態度總是過分拘謹,任其四處蔓延,致使其中相當一部分人身受染病之苦。菲利普在一位名叫雅各布布的外科助理醫師手下當敷裹員。此人矮墩墩、胖乎乎的,腦頂心禿禿的,生性歡樂,熱情洋溢。說起話來,一口倫敦腔,嗓門扯得老大。醫學院的學生們在背後送給他一個雅號——醜莽漢。然而,無論是作為一名外科大夫,還是一名教員,他都稱得上才智過人,倒使得一部分學生忽略了他外表的醜陋。他還頗愛開玩笑,而且對病人也罷,對學生也罷,他都一視同仁,照開不誤。他津津有味地出他手下的敷裹員們的洋相。那些敷裹員啥也不懂,誠惶誠恐,對他那副屈尊俯就儼然跟他們是平等的姿態很不適應。在這種情況下,拿他們開開心,那還不是易如反掌。一到下午,他心情更加愉快,因為他可以嘮叨他的老生常談,而那些來實習的學生們只得賠著笑臉硬著頭皮聽著。有一天,一個男孩跑來求醫看跛足。他的父母親想知道是否還有法子治好他的跛足。雅各布布先生轉過身來,對菲利普說:

  「凱裡,這個病人最好由你來看。這個課題你該瞭解一下。」

  菲利普的臉紅了。這位外科大夫顯然是在捉弄他菲利普,而旁邊的幾位被他嚇住了的敷裹員,一個個脅肩諂笑。看到這番情景,菲利普的臉不由得漲成了豬肝色。說實在的,自從來到聖路加醫院,菲利普一直懷著急切的心情留心研究這個課題。圖書館裡有關各種各樣的跛足的資料他都讀遍了。菲利普叫那孩子脫去靴子和長統襪。這孩子才十四歲。滿是雀斑的臉上,長著一對藍眼睛,嵌著一隻塌鼻子。他父親嘮叨說,如有可能,他們想把孩子的腳治好,否則拖著條瘸腳對孩子獨自謀生不利。那孩子性情可開朗啦,一點也不怕羞,伶牙俐齒的,且臉皮很厚。對此,他父親很是反感。那孩子對自己的跛足還挺感興趣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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