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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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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打算回巴黎了,我快要死了。」 他竟以一種極其自然的口氣談論自己的死亡,菲利普聽後不覺為之愕然。一霎間,千言萬語湧上了菲利普的心頭,但這些話似乎都是毫無意義的空話。菲利普肚裡雪亮,克朗肖確是個垂死的人了。 「那麼你打算在倫敦定居囉?」菲利普笨拙地問了一聲。 「倫敦對我有什麼意義呢?我就好比是條離了水的魚。我穿過擠滿人群的街道時,人們把我推過來擠過去的,彷佛走在一座死城裡一樣。我只覺得我不能死在巴黎。我想死在我自己的人民中間。我自己也不知道最終是一種什麼樣的神秘的本能把我拉回來的。」 菲利普認識那位和克朗肖同居的女人以及他們的兩個拖著又髒又濕的裙子的女兒,但是克朗肖在他面前從來不提起她們,他也不願談論她們的事兒。菲利普暗自納悶,不知她們景況如何。 「我不懂你為何要講到死呢?」菲利普說。 「三兩年以前的一個冬天,我患過肺炎,當時人們都說我竟能活了下來,真是個奇跡。看來我危如累卵,稍微有點什麼就會死的,再生一場病就會要了我的命。」。 「哦,瞎說!你的身體還不至於壞到這種程度。只要當心就行了。你為什麼不把酒戒了呢?」 「因為我不想戒。一個人要是準備承擔一切後果,那他幹什麼都沒有顧忌。唔,我就準備承擔一切後果。你倒會說叫我戒酒,可我現在就只有這麼個嗜好了。想想看,要是戒了酒,那生活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呢?我從艾酒裡求得的幸福,你能理解嗎?我就是想喝酒,而且每次喝酒,我都喝得一滴不剩,過後,只覺得我那顆心沉浸在莫可名狀的幸福之中。酒。這玩意兒使你討厭,因為你是個清教徒,你心裡對肉體的快樂很反感。可肉體的快樂最強烈,且最細膩。我是個具有活潑的七情六欲的男人,而且我一向是全身心地沉湎於此。現在我得為之付出代價,而且我也準備付這筆代價。」 有好一會兒,菲利普兩眼直直地盯視著克朗肖。 「你就不害怕嗎?」 克朗肖沉思了半晌,沒有作答。他似乎是在考慮他的回答。 「有時候,當我一人獨坐的時候,我也害怕過,」他說話時眼睛瞧著菲利普。「你以為那是在譴責嗎?你錯了。我並不為我的害怕心理所嚇倒。那是愚蠢的。基督教說,你活著就應該念念不忘死。死是微不足道的。對死亡的恐懼絕不應該影響一個聰明人的一舉一動。我知道我臨死時會掙扎著想呼吸空氣,我也知道到那時我會驚恐萬狀,我還知道我將無力抑制住自己不對人生把我逼入這樣的絕境而悔恨不已,但是我不承認我會悔恨人生。眼下,雖說我身體虛弱,上了年紀,身患沉痾,一貧如洗,而且已行將就木,但我的命運依然掌握在我的手心。因此,我沒什麼好遺憾的。」 「你還記得你送給我的那條波斯地毯嗎?」菲利普問道。 克朗肖同以往一樣,臉上漸漸泛起一絲微笑。 「你問我人生的意義是什麼的時候,我告訴你那條地毯會給你作出回答。嗯,你找到答案了嗎?」 「還沒呢,」菲利普莞爾一笑,「你不好告訴我嗎?」 「不,不能,我不能做這種事。答案要你自己去找,否則就毫無意義。」 〖八十三〗 克朗肖要出版詩集了。多少年來,他的親朋好友一直敦促他快把詩集出出來,可因懶惰,他一直沒為此採取必要的步驟。他總是以在英國詩魂已喪失殆盡的說法來搪塞友人的勸勉。花費了多年的心血寫成了一部書,出版後只是在浩繁的卷帙中排上兩三行,賣掉二三十冊,其餘的竟落得個被拉回去化紙漿的下場。由於多年的磨難,他的名利之心早已泯滅。這如同其他所有事情一樣,不過是場夢幻虛境而已。然而,他朋友中卻有一位把此事一手攬了過去。此人是位文人,名叫倫納德·厄普薑。菲利普還是在巴黎拉丁區的一家咖啡館裡同克朗肖一起見過他一兩回。厄普姜作為文藝批評家在英國頗有聲望,同時也是大家所公認的法國現代文學的權威詮釋者。他長期生活在法國,混跡於那些致力於把《法蘭西墨耳庫裡》辦成生動活潑的評論刊物的人士中間,因此只消用英語把這些人士的觀點介紹一通,他在英國就贏得了獨闢蹊徑的聲譽。菲利普曾經拜讀過他的一些文章。他通過直接模仿托馬斯·布朗爵士①的筆調確立了自己的風格。他寫的句子,雖說複雜,但經苦心安排,倒還平穩。用的都是些冷僻但華麗的詞藻,這就給他的文章蒙上一層與眾不同的個性色彩。倫納德·厄普薑誘使克朗肖把全部詩稿交到自己手中,翻開一看,發覺這些詩作足夠出一部不小的詩集。他許諾要憑藉自己的聲望去影響出版商。其時,克朗肖手頭拮据,急需用錢。自身染疾病以來,克朗肖發覺自己較前更難堅持寫作了,弄來的幾個錢勉強夠付酒錢。厄普薑寫信告訴他,說這個那個出版商均嘖嘖稱讚他的詩作,不過認為不值得出版。這時,克朗肖的心倒被說動了,於是他寫信給厄普薑,反復說明他已到了捉襟見肘的地步,並催促厄普薑再花些力氣。克朗肖眼看自己將不久于人世,極想給自己身後留部正式出版的詩集,再說,在內心深處,他總覺得自己寫下了偉大的詩作。他殷殷盼望著有朝一日自己會像顆新星般地出現在世人面前。他一輩子都把這些美妙的珍品秘藏在自己的心底,但在行將同世界訣別,再也用不著這些珍品之際,毫不在乎地把它們奉獻給世人,此舉確乎不無可資稱道之處。 〔注①:英國醫生兼作家。〕 倫納德·厄普姜來信說有位出版商已經同意出版他的詩集。克朗肖便當機立斷,決定立即返回英國。通過一番奇跡般的說服工作,厄普姜使得克朗肖同意把超過版稅的十英鎊給他。 「注意,是先付版稅,」克朗肖對菲利普說道。「彌爾頓①那會兒才拿到十鎊現錢呢。」 〔注①:英國詩人,政論家。〕 厄普薑答應為克朗肖的詩作寫篇署名文章,同時還要邀請那些評論家朋友們盡力寫好評論。克朗肖對此事表面上採取超然物外的態度,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想到自己將轟動文壇,他感到樂不可支。 一天,菲利普踐約上那家克朗肖堅持要在那兒吃飯的蹩腳餐館去,但是克朗肖卻沒有露面。菲利普得知他已三天沒上這家餐館了。菲利普胡亂吃了點東西,隨即按克朗肖第一次來信中講的地址跑去找他。他好不容易才找到海德街。這條街上擠滿了被煙熏黑了的房子,許多窗戶的玻璃都破了,上面粘著一條條法文報紙,極不雅觀,門也多年沒油漆了。房子的底層都是些肮髒破敗的小商店,有洗衣店、皮匠店、文具店等等。衣衫襤褸的孩子們在馬路上打鬧戲耍。一架手搖風琴在奏一首淫蕩的小調。菲利普叩著克朗肖寓所的大門(底下是一片專售廉價甜食的小店),一位身上系著髒圍裙的法國女人應聲出來開門。菲利普問她克朗肖是否在家。 「噢,是的,後面頂樓裡是住著一個英國人。我不知道他在家不在家。你要見他,最好自己上去找。」 一盞煤氣燈照亮了樓梯。屋子裡彌漫著一股嗆人的氣味。菲利普走過二樓時,從一個房間裡走出一位婦人,她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菲利普,但沒有吭聲。頂樓上有三扇房門,菲利普在中間的一扇門上敲了一下,接著又敲了敲,但屋裡沒有動靜,接著轉了轉門把,發覺房門鎖著。他又去敲另一扇門,還是沒有響聲,接著推了推房門。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只見房間裡一片漆黑。 「誰?」 他聽出這是克朗肖的聲音。 「我是凱裡。可以進來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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