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
一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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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這腳不過樣子難看些吧,」他對菲利普說,「可我絲毫不覺得不便。」 「住嘴,厄尼,」他父親呵斥道,「你廢話說得太多了。」 菲利普檢查著那孩子的跛足,並用手輕輕地撫摩著。他不理解這孩子為什麼一點也不感到羞恥,而這種羞恥感卻無時無刻不是沉重地壓在自己的心上。他不知道為什麼他就不能像這個孩子那樣,對殘疾抱明智的漠然的態度。這會兒,雅各布布先生走到他的面前。那男孩坐在一張長椅邊上,外科大大和菲利普兩人分別站在他的兩旁,其餘幾位學生成半月形圍攏著。跟往常一樣,雅各布布才氣橫溢地、繪聲繪影地就跛足發表了一個簡短的演講:他論及跛足的類型以及因不同的組織構造而形狀各異的跛足。 「我想你那只跛足是呈馬蹄形的,是不?」他說著,猛然轉向菲利普。 「是的。」 菲利普察覺到同學們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在自己身上,臉刷地緋紅,為此,他還暗暗地責駡自己。他感到手掌心沁出了涔涔汗水。由於行醫多年,雅各布布先生才能講得頭頭是道,並獨具慧眼,令人欽佩。他對自己的職業抱有濃厚的興趣。但是菲利普並沒有用心聽講,一心巴望這位老兄快點把話講完。驀地,他意識到雅各布布是在對他說話。 「凱裡,讓你脫一會兒襪子,你不會介意吧?」 菲利普只覺得全身上下一陣震顫。剎那間,他真想沖著雅各布布大喊「你給我滾」,然而他卻沒有勇氣發脾氣,生怕自己落得個被人譏笑的下場。於是,他強忍內心的憤懣,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來。 「這沒什麼,」他回了一聲。 他一屁股坐了下來,開始解皮靴扣子。他的手指顫抖著,心裡想他不該解這個扣子的。他回憶起上學時同學們強迫他脫下鞋襪裸露跛足時的情景,想起了由此而深深印在自己心靈上的創傷。 「他總是把雙腳保養得好好的,洗得乾乾淨淨的,是不?」雅各布布操著刺耳的倫敦土音說。 在場的學生們格格發笑。菲利普注意到剛才被檢查腳的那個男孩用一種急切的、好奇的目光俯視著他的腳。雅各布布一把抓住菲利普的跛足,接著說: 「是啊,這一點我預料到了。我看你這只腳是動過手術的。我想是小時候動的手術吧?」 接著,他滔滔不絕地解釋著。學生們一個個傾過身子,注視著菲利普的跛足。雅各布布放手的時候,兩三個學生還盯著那只跛足仔仔細細地瞧了個夠。 「你們看夠了,我再穿襪子,」菲利普笑吟吟地說,但這微笑含有嘲諷的意味。 他准能把他們一個個都幹掉。他想要是用把鑿子(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想起用這種工具來的)捅他們的脖子,那該多有殺氣啊!人是多麼像野獸啊!他巴不得自己能相信煉獄之說,這樣,想到他們這些人將受到可怕的折磨,他心裡也可舒暢一些。雅各布布先生把注意力轉向治療方法上,他的話一半是說給那孩子的父親聽的,一半是講給學生們聽的。菲利普套上襪子,扣上靴子。最後,那位外科大夫的話講完了,但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突然轉向菲利普說: 「嘿,我認為你再動次手術說不定還是有好處的。當然我不能還你一隻同常人一樣的腳,不過我想我還是可以做些事情的。你好好想想吧。什麼時候你想休假,你儘管到醫院裡來住一段時間好了。」 菲利普常常問自己這條跛腿是否還有辦法治好。但是他討厭提起自己的殘疾,所以一直沒有跟醫院裡任何一位外科醫生商討過這個問題。他從書中得知,小時候無論接受過什麼樣的治療,都是不會有什麼效果的,因為當時的醫術不如現在的高明。不過,只要能使得他穿上正常的靴子,走路時也瘸得不那麼厲害,就是再挨一刀還是值得的。他想起他曾虔誠地祈禱出現奇跡。他的牧師大伯曾許諾說,萬能的上帝是完全能夠創造出這種奇跡來的。想到這兒,他不覺淒苦地一笑。 「那會兒,我真傻!」他暗自思忖著。 快到二月底的時候,克朗肖的病情明顯地惡化,再也起不來了。他整天躺在床上,但還堅持要把所有的窗戶都閉上,仍舊拒絕醫生看病。他只吃很少一點滋補食品,卻一個勁兒要求給他買威士忌和香煙。菲利普知道他根本不該喝酒抽煙,但是拗不過克朗肖。他的觀點是很難駁倒的。 「我知道煙酒肯定在奪我的命,可我不在乎,你勸過我了,做到了仁至義盡。我不聽你的忠告。給我酒喝,然後滾你的蛋。」 倫納德·厄普薑一星期中有兩三次飄然來訪,枯葉般的外表使得用「枯葉」這個詞兒來描寫他的儀錶最形象、最確切不過了。他三十五歲,頭髮又長又灰白,臉色蒼白,長得活像棵野草。那樣子叫人一看就知道他很少涉足戶外。他頭上戴了頂像是非國教牧師戴的帽子。菲利普對他那種傲慢的態度很反感,討厭他那口若懸河的談吐。倫納德·厄普薑就喜歡誇誇其談,全然不顧聽眾的興趣,而這一點正是一位出色的演說家必不可少的質量。厄普姜從來不會想到他所講的都是聽眾們早已聽厭了的陳腔濫調。他字斟句酌地對菲利普發表自己對羅丹①、艾伯特·薩曼恩和西澤·弗蘭克②的看法。菲利普雇傭的打雜女工只是上午來做個一小時,菲利普本人又整天都得泡在醫院裡,這樣,一天大部分時間,克朗肖就得獨自一人待在家裡。厄普薑告訴菲利普說他想叫個人來陪伴克朗肖,可只是乾打雷,不下雨。 〔注①:法國雕塑家。〕 〔注②:法國作曲家、鋼琴演奏家。生於比利時。〕 「想到那位偉大的詩人孤零零地待在家裡,實在叫人擔心。喂,他很可能死的時候身邊連個人影也沒有呢。」 「我想這很可能,」菲利普說。 「你怎麼好這樣冷酷無情呢!」 「你滿可以每天上這兒來做事,這樣的話,他需要什麼,身邊也有個人呀。你為什麼不這樣做呢?」菲利普淡淡地反問道。 「我?親愛的老兄,我只能在我熟悉的環境裡工作,再說我經常要外出呀。」 另外,看到菲利普把克朗肖接到自己的住處,厄普姜滿肚子的不高興。 「我倒希望你讓他仍舊住在索霍,」他說話的當兒,那雙細長的手臂在空中揮舞了一下,「那個閣樓雖說髒了點,可還有一絲浪漫氣息。即使是換成了華濱或肖迪奇,我也能容忍,可就是不能容忍把他搬到體面的肯寧頓來。那是一塊多麼理想的安葬詩魂的地方啊!」 克朗肖時常使性子。可菲利普時時提醒自己不要發脾氣,因為他那急躁的心情不過是疾病的症狀而已。厄普姜有時趕在菲利普下班以前來看望克朗肖,而克朗肖總是在這個時候,當著厄普薑的面,狠狠地發洩一通自己對菲利普的怨氣。厄普姜則在一旁饒有興趣地諦聽著。 厄普薑對菲利普說話總是帶著刺兒,而菲利普卻極力抑制住自己的情感。但是,一天黃昏,菲利普終於忍無可忍了。那天,他在醫院做了一天粗重工作,回到寓所時,人已疲憊不堪。正當他在廚房裡沏茶時,倫納德·厄普薑一腳跨了進來,告訴菲利普說克朗肖對他堅持請醫生來看病一事頗有怨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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