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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七


  但他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這純粹是自私自利!她的健康當然比什麼都要緊咯。但是眼下他無所事事,不妨去布賴頓和她一道度過這一周,這樣他們倆從早到晚都可以廝守在一起了。想到這裡,他的心不由得怦怦直跳。要是他突然出現在米爾德麗德的面前,並告訴她他已經在同一幢食宿公寓裡訂了個房間,那情景才有趣哩。他去查閱火車的時刻表,但又戛然駐步不前。米爾德麗德見到他會高興,這一點他是有把握的。她在布賴頓結交了不少朋友。他一向沉默寡言,而米爾德麗德卻喜歡熱鬧和恣情歡樂。他意識到她同別人在一起時要比跟他在一起快樂得多。如果他稍微感覺到自己在礙事,那他可受不了這個折磨。他不敢貿然行事,甚至也不敢寫信暗示,說他眼下在城裡閑著,很想到他可以天天看到她的地方去過上一周。她知道他空著無事,倘若她想叫他去,她早就會寫信來說了。要是他提出要去,而她卻提出種種藉口叫他不去,他可不敢自討這個苦吃。

  翌日,他寫了封信給她,還隨信郵去五個英鎊,最後他在信裡帶了一筆,說要是她好心想於週末見見他的話,他自己很樂意到她那兒去,不過她不必為此變動她原先的計劃。他焦急地等待著她的回音。她在來信中說,要是她早知道的話,她就會為此作出安排,不過她已經答應人家於星期六晚上一道上雜耍劇場觀看表演。此外,要是他待在那兒的話,會招食宿公寓裡的人議論的。他為何不可以在星期天早晨來並在那兒過上一天呢?這樣,他們可以上梅特洛波爾飯店吃中飯,然後她帶他去見見那個器宇不凡的貴婦人似的太太,就是這位太太馬上要帶她的孩子。

  星期天。菲利普感謝天公作美,因為這天天氣晴朗。列車駛近布賴頓時,縷縷朝暉,一瀉如流,透過窗子照入車廂。米爾德麗德正佇立在站台上等候他。

  「你跑來接我真好極了!」菲利普一邊嚷道,一邊緊緊地攥住她的手。

  「你也真希望我來嘛,不是這樣嗎?」

  「我想你一定會來的。嗯,你的氣色很好的哩!」

  「身體的確大有起色,不過我想我在這兒能待多久就待多久,這個想法是明智的。食宿公寓裡的那些人都是上流社會的正經人。在與世隔絕了幾個月之後,我真想提高提高自己的興致。那會兒,有時還真悶死人了。」

  她戴了頂新帽子,顯得挺精神的。那是頂黑色大草帽,上面插著許多廉價的鮮花。她脖子上圍著的一條長長的仿天鵝絨製品製成的圍巾隨風飄著。她依然很瘦,走路的時候脊背微微佝僂著(她歷來如此),不過,她那雙眼睛似乎不像以往那麼大了。雖然她的皮膚從來沒有什麼特別的色澤,但原先那種土黃色已經褪去。他們並肩步向海邊。菲利普記起自己已經有好幾個月沒同她一起散步了,他驀地意識到自己是個跛子,為了掩飾自己的窘態,便邁著僵硬的步子向前走去。

  「看到我你高興嗎?」他問米爾德麗德。此時此刻,他心裡激蕩著狂熱的愛。

  「我當然高興咯。這還用問嗎?」

  「喂,格裡菲思向你問好。」

  「真不知害臊!」

  菲利普曾在她面前談論過格裡菲思的好多事情。他告訴她格裡菲思此人生性輕浮,還把格裡菲思在得到菲利普恪守秘密的諾言後透露給他的一些自己所幹的風流韻事講給她聽,以討她的歡喜。米爾德麗德在一旁諦聽著,有時會露出一種不屑一聽的輕蔑神情,不過一般說來還是不無好奇。菲利普還把他那位朋友的俊美的外貌及其灑脫的舉止大事鋪陳了一番,說話間還夾帶著一種羡慕讚歎的口吻。

  「你肯定會跟我一樣地喜歡他的。他那個人生性歡樂、有趣,是個很好的好人。」

  菲利普還告訴米爾德麗德,說還在他同格裡菲思互不熟識的時候,當他病倒在床上時,格裡菲思是如何照料他的。他這番敘述把格裡菲思的見義勇為的事蹟一事不漏地統統講了出來。

  「你會情不自禁地喜歡上他的,」菲利普說。

  「我可不喜歡相貌很帥的男人,」米爾德麗德說。「在我看來,他們都太傲慢了。」

  「他想同你結識結識。我經常在他面前說起你。」

  「你同他說些什麼來著?」米爾德麗德問道。

  除了對格裡菲思,菲利普沒有人可以一訴自己對米爾德麗德的滿腔情愫,就這樣,他漸漸把他同米爾德麗德之間的關係全抖落給格裡菲思所了。他不下五十次在格裡菲思面前描繪了米爾德麗德的容貌。他用充滿眷戀的口吻詳詳細細地描繪米爾德麗德的外表,連一個細節都不漏掉,因此格裡菲思對她那雙纖細的手是啥模樣以及她的臉色有多蒼白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當菲利普說到她那兩片毫無血色然而卻富有魅力的薄薄的嘴唇時,格裡菲思便嘲笑起他來。

  「啊!我高興的是我可不像你那樣拙劣地對待事物,」他說。「否則,人活在世上就沒有意思了。」

  菲利普莞爾一笑。格裡菲思哪裡懂得熱戀的甜蜜,就好比人們須臾不可缺少的肉、酒和呼吸的空氣。他曉得那姑娘懷孕時全仗菲利普照料,而眼下菲利普將同她一道外出度假。

  「唔,我得說你理應得到報償,」格裡菲思對菲利普說。「這次你肯定破費了不少錢財。幸運的是,你有能力承擔這筆費用。」

  「我也是力不從心哪,」菲利普接著說。「不過,我才不在乎呢!」

  天色尚早,還不到吃飯的時辰,菲利普和米爾德麗德坐在廣場一個避風的角落裡,一邊享受著陽光的樂趣,一邊目不轉睛地望著廣場上來往的遊人。一些布賴頓的男店員,三三兩兩地一邊走一邊揮舞著手杖,一群群布賴頓的女店員,踏著歡樂的步履向前走去,嘴裡還不住地格格笑著。他們倆一眼就辨認出哪些人是從倫敦趕來消磨這一天的。空氣中寒意料峭,使得那些倫敦佬顯得身體困乏,精神萎頓。眼前走過一批猶太人,那些老太太們,身體敦實,裹著緞子衣服,渾身上下閃爍著珠光寶氣,而男人們,個頭矮小,體態臃腫,說話時總是配以豐富的手勢。還有一些衣著考究的中年紳士,住在大旅館裡歡度週末。他們在吃過一頓豐盛的早餐之後,不辭辛勞地來回踱步,好使自己在用豐盛的午餐時胃口不減。他們互相校準鐘點,在一起談談有關布賴頓博士的逸事或者聊聊海邊的倫敦風光。間或走過一位遐邇聞名的演員,引起了所有在場的人們的注目,對此,這位名演員擺出一副毫不察覺的神氣。時而,他身穿裝有阿斯特拉罕羔皮領子的外套,腳上套雙漆皮靴子,手裡拄著根銀質把手的手杖;時而,他上身披著寬大的哈立斯粗花呢有帶長袍,下身套條燈籠褲,後腦勺上覆蓋一頂花呢帽,悠然自得地蹓躂著,像是剛打完獵回來似的。陽光灑在藍色的海面上。蔚藍的大海,一平如鏡。

  〔注①:指產于蘇聯阿斯特拉罕的一種黑色拳毛小羊皮。〕

  中餐過後,他們倆便上霍夫去看望那位領養孩子的婦人。這位婦人住在後街的一所小房子裡。房子雖小,收拾得倒整整潔潔。她叫哈丁太太,一位中年模樣、身體健旺的婦人,頭髮花白,臉膛紅紅的,而且很豐滿。她戴了頂帽子,一副慈母相,因此菲利普認為她看來似乎是位面慈心善的太太。

  「你不覺得帶孩子是樁十分討厭的苦差事嗎?」菲利普向那位婦人說。

  那位婦人對他們兩位解釋說,她的丈夫是個副牧師,年齡要比她大出許多。教區的牧師們都想錄用年輕人當他們的助手,這樣一來,她的丈夫就很難謀得一個永久性的職位,只得在有人外出度假或病倒在床時去代職,掙得幾個子兒。另外,某個慈善機構施捨給他們夫婦倆一筆小小的救濟金。她感到很孤獨,因此領個孩子帶帶也許會使生活稍有生氣。再說,由照料孩子而掙得的幾個先令也可以幫她維持生計。她許諾一定把孩子餵養得白白胖胖的。

  「她真像是位高貴的太太,是不?」在他們倆告辭出來後,米爾德麗德對菲利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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