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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那位護士走開了,讓他們倆單獨待上幾分鐘。於是,菲利普彎下腰去,對著米爾德麗德的嘴吻了一下。

  「親愛的,一切都平安地過去了,我感到很高興。」

  她抬起纖細的雙臂,勾住菲利普的脖子。

  「你真是個熱心腸的人兒,親愛的菲爾。」

  〔注①:菲利普的昵稱。〕

  「現在我終於覺得你是我的人啦。我等你等了好久了,我的親愛的人兒。」

  他們聽到那位看護走到門邊的聲響,於是菲利普急急乎直起身子。看護走進房間時,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

  〖七十三〗

  三周以後,米爾德麗德帶著孩子上布賴頓,菲利普前往車站給她母女倆送行。她身體恢復得很快,菲利普發現她的氣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她打算住在布賴頓一家食宿公寓裡,她曾經同埃米爾·米勒在那兒度過兩三個週末。她預先寫了封信去,說她丈夫奉命去德國出差,她將帶著孩子到那兒去度假。她津津樂道於自己編造的謊言,而且在編造細枝末節方面還頗有些想像力呢。米爾德南德打算在布賴頓找個樂意領養她孩子的保姆。看到她竟如此冷漠,急著要擺脫掉這個孩子,菲利普感到震驚。但她卻口口聲聲說先讓這孩子在別處待段時間,然後再領回來,讓孩子慢慢習慣在她身邊生活,這樣做要好得多,還說這是人之常情。菲利普曾想,她親自帶了兩三個星期的孩子,總該喚起她做母親的天性了,因此他企圖借助這一點來幫助自己說服米爾德麗德能把孩子留在身邊,可是根本就沒有那回事。米爾德麗德對孩子也不能說不好,該做的事她都做了。有時這孩子也給她帶來樂趣,而且她也常常三句話不離孩子的事兒。但是,她內心深處,對這孩子可一點感情也沒有。她不能想像這孩子會是她身上的一塊肉。她已經預感到這孩子長相像她生身父親。她常常暗自納悶,待這孩子長大以後,她還不知怎麼辦呢。想到自己當初怎麼會那樣傻,竟懷了這麼個孩子,她不禁自怨自艾起來。

  「要是我當初像現在這麼清醒就好了,」她嘟噥了一句。

  她嘲笑菲利普,因為他為了那孩子的幸福而操心,簡直到了憂心如焚的地步。

  「假如你是父親的話,你就不會這麼大驚小怪的了,」她說,「我倒想看看埃米爾為了這孩子而感到心亂如麻、坐臥不安的樣子。」

  菲利普曾經聽人說起過育嬰堂,以及有些可憐的孩子被他們的自私、狠心的父母扔進專以恐怖事情取樂的歹徒手中而慘遭虐待的事兒。眼下,他腦海裡充斥著這些令人可怖的念頭。

  「別傻,」米爾德麗德說,「這是你出錢找個女人照看孩子。你一周出那麼多錢,她們照顧好孩子,對她們自己也是有好處的呀。」

  菲利普堅持要米爾德麗德把孩子交給自己沒有生養過孩子的婦人撫養,並要她保證不再領別的孩子。

  「別計較工錢,」他接著說,「我寧願一周出半個畿厄,也不願讓這孩子去遭受饑餓或毒打。」

  「你這個老夥計,還怪有趣的哩,菲利普。」

  菲利普看到這孩子脆弱無力,任人處置,覺得怪揪心的。這個小東西,樣子像個醜八怪,還動不動就大哭大鬧發脾氣。她是在生育她的人懷著恥辱、苦惱的期待中降臨到人世間來的,誰也不要她,卻全仗他這個陌生人為她提供吃的、住的,給她衣衫以遮掩其赤裸裸的軀體。

  火車啟動時,他吻了吻米爾德麗德。他本想也親親那個小傢伙,可生怕米爾德麗德因此而譏笑他。

  「你會給我來信的,親愛的,是不?我盼望著你快點回來,哦,我簡直都等不及了!」

  「注意可要通過考試啊。」

  近來他一直為通過考試而孜孜不倦地溫習功課,眼下還剩下十天,他要作最後的衝刺。他急不可待地要通過考試:一來可省些自己的時間和費用,因為在過去四個月裡,鈔票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從他的指縫裡漏掉了;二來意味著單調乏味的課程就此結束。他要進入學習藥物、婦產和外科的階段,學習這三門課程顯然要比迄今還在學的解剖學、生理學要有趣得多。菲利普懷著興趣期待著餘下的三門課程。他可不想到最後不得不向米爾德麗德坦白自己沒有通過考試,儘管考試很難,絕大多數的考生第一次都沒有及格。要是他考試不及格,他知道米爾德麗德對他就沒有什麼好印象了,她在表明自己的看法時,總是用一種與眾不同的叫人下不了臺的譏誚口吻。

  米爾德麗德給他寄來了一張明信片,報了個平安。每天,他都從百忙中抽出半個小時給她寫封長信。他歷來羞於辭令,不過他發現,借助於手中的這枝禿筆,他可以把平時羞於啟口的話兒都毫無顧忌地寫下來告訴她。多虧了這一發現,他把自己的心裡話對她傾筐地訴了個罄盡。他周身各處無不洋溢著他對米爾德南德的愛慕之情,因此他的每一個舉動、每一個念頭無不受之影響。可是,以前他一直沒能向她一訴衷腸。他在信中暢談了他對未來的憧憬,描繪展現在他面前的錦繡前程,同時也傾訴了自己對她的感激之情。他捫心自問,米爾德麗德身上究竟有些什麼使得他整個心靈充滿了無限的快樂(以往他也常常問自己,但從來沒有用語言的方式來表達)。對此,他也說不清楚。他只知道有她在自己身邊,他就感到無比幸福,而她一旦離他而去,那整個世界驀地變得淒涼陰冷,黯然無光。他只知道一想起她,他那顆心啊,彷佛在體內逐漸增大,並劇烈地跳蕩著,使得呼吸都發生了困難(就像那顆心在壓迫肺似的)。此時,由於見到她而激起的一陣歡喜變成了近乎是一種隱痛,他的雙腿打顫,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虛弱,彷佛他多時粒米未進,長期饑餓而變得四肢無力,搖搖欲倒似的。他急切地盼望著她的回信。他並不指望她經常來信,因為他瞭解寫封信對米爾德麗德來說也不是件易事。她寄來了一封短箋,字跡歪歪扭扭的,算是對他前四封信的回答,不過,他也心滿意足了。在這封短箋裡,她描述了那幢食宿公寓,她在那兒訂了個房間;說到了那兒的天氣和孩子的情況;告訴他她同一位在食宿公寓結識的太太在公寓正門前散步,而這位太太還挺喜歡孩子的哩;還說她將於星期六晚上去看戲;最後提到布賴頓到處客滿了。這封短信是那麼的平淡無奇,倒也撥動了菲利普的情弦。那難辨認的字跡,以及這封信本身只是例行常禮這件事,無不勾引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欲念。他想放懷暢笑,將米爾德麗德一把摟抱在懷裡,親她個夠。

  他滿懷信心和興奮走進考場。沒有哪張試卷有題目難倒他的。他知道這次考得不差。考試的第二部分是VIVA VOCE,雖說他在回答問題時顯得有些緊張,但還是竭力給以恰如其分的回答。考試成績一公佈,他便給米爾德麗德拍了個報喜的電報。

  〔注①:拉丁語,意為:口試。〕

  他回到住處時,發現有她寫來的一封信,信上說她認為她還是在布賴頓再待一個星期的好,原因是她已經找到了一位婦人,每週只要七個先令就樂意給她帶孩子,但她還想摸一摸這位婦人的情況。再說,她此去布賴頓經海風一吹,受益匪淺,因此再多待些時日,肯定會給她帶來無窮的好處。她實在不願向菲利普討錢,可要是他在回信時順便捎上幾個子兒,那是最好不過的了。因為她一直想給自己買頂新帽子,總不能讓自己跟那些太太們出去散步時老是戴同一頂帽子呀,而她那位女朋友對穿戴還挺講究的哩。好一會兒,菲利普感到淒苦和失望,因通過考試而歡天喜地的心情頓時化為烏有。

  「要是她對我懷有的情意有我對她的那份情意的四分之一,那她也就絕不忍心在外多待一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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