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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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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過去常常憧憬著愛神的降臨,腦子裡不止一遍地展現過這樣一幕情景:他看到自己翩然步入舞廳,目光停留在一小群正在聊天的男女來賓身上,其中一位女郎轉過身來,雙眸凝視著自己。他覺得喉頭陣陣發緊,粗氣直喘,而且知道那女郎也在喘著粗氣。他收住腳步,紋絲不動。她身材修長,膚色黝黑,亭亭玉立,楚楚動人,一雙明眸像夜一樣黑,一身舞服像雪一樣白,烏黑的雲鬢之中,鑽石在熠熠閃光。他倆四目對視,旁若無人。菲利普徑直朝她走去,她也挪開輕盈的腳步迎上前來。他倆都感到寒暄客套已屬多餘。菲利普對她說: 「我一生都在把你尋找。」 「你終於來到了我跟前,」她喃喃地說。 「願意和我跳舞嗎?」 菲利普張開雙手,女郎迎上前去,兩人一道翩翩起舞。(菲利普總把自己想像成身無足疾之累的)她舞姿輕盈如仙女。 「和我跳過舞的人當中,誰也不像你跳得這麼出色,」她說。 她改變了原來的安排,整個晚上只陪菲利普一個跳舞。 「我真幸運,幸虧我一直在等待著你,」菲利普對她說,「我心裡明白,早晚會遇到你的。」 舞廳裡的人全都看傻了眼。他倆全不在意,絲毫不想掩藏自己內心的激情。最後,他們步入花園之中,菲利普把一件輕巧的斗篷披搭在她的肩頭,扶她上了一輛正在等候的馬車。他們趕上了午夜去巴黎的火車。火車載著他們穿過萬籟俱寂、星光燦爛的黑夜,朝著未知的遠方疾馳而去…… 他沉浸在他舊日的羅曼蒂克的幻想之中。他怎麼會愛上米爾德麗德·羅傑斯這樣的女人呢?似乎根本不可能。她的名字古怪可笑。菲利普嫌她長得不漂亮,而且人也太瘦了點。就在那天晚上他還注意到,她因為穿上了夜禮眼,胸骨明顯地鼓突出來。菲利普將她的面部五官逐一品評過去,他不喜歡那張嘴,那病態的膚色也隱隱激起他的反感。她人品平庸,毫無特色。她詞匯貧乏,談吐無味,顛來倒去就是那麼幾句言詞,這正是她心靈空虛的表現。菲利普想起她在觀看喜歌劇時怎麼被那些噱頭逗得格格直笑——笑得那麼粗俗;想起她舉杯呷酒時如何有意翹起那根蘭花小指。她的舉止如同她的談吐,故作斯文,令人作嘔。菲利普還想起。她平日裡那股盛氣淩人的神氣,有時候他恨不得劈面給她兩巴掌,可是突然他自己也不曉得是何緣故——也許是因為想到要揍她,或者是因為想到她那對漂亮的小耳朵——他被一股突如其來的感情衝動緊緊攫住。他湧起萬般繾綣之情,想像著自己如何把她那嬌弱瘦小的身子緊緊摟在懷裡,並親吻那兩片蒼白的嘴唇。他要用手撫摸她那微微發青的臉頰。他多需要她啊。 菲利普一直把愛情看作是令人銷魂的溫柔之鄉,總以為一旦墮入了情網,整個世界就會變得像春天那樣美好,他一直在期待著那種令人心醉神迷的歡樂。誰知現在,愛情給他帶來的卻不是歡樂,而是心靈的饑渴,是痛苦的思念,是極度的苦惱——這種滋味是他有生以來從未嘗到過的。 菲利普竭力回想,愛情的種子到底是何時何日撒進他的心田裡來的。他自己也說不清。只記得最初幾回去那點心店,並不覺得怎麼的。可這以後,每去一回,心底裡便湧起一陣莫可名狀的感覺。那是心靈在隱隱作痛。而且,每當米爾德麗德對他說話的時候,他不知怎麼地總覺得喉頭緊收,連氣都喘不過來。假如說,她一從他身邊走開,給他留下的便是苦惱,那麼,每當她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給他帶來的則是絕望。 菲利普像條狗那樣仰肢八叉地躺在床上,心裡暗暗納悶:這種永無休止的心靈的痛楚,自己如何忍受得了。 〖五十八〗 第二天菲利普一早醒來,首先想到的就是米爾德麗德。他忽然生出個念頭:何不去維多利亞車站接她,然後陪她走一程,送她去店裡上班。菲利普趕緊刮了臉,匆匆穿好衣服,出門跳上去火車站的公共汽車。七點四十分他到達車站,仔細留神著一列列進站的火車,只見熙熙攘攘的人流不斷地從車廂裡湧出來。早上這時候,乘車的淨是些趕去上班的職員和店員。他們擁上站台,匆匆前行,有成雙成對的,也有隻身獨行的(為數較多),還不時看到三五成群的姑娘。在這大清早,人人臉色蒼白,多數人顯得醜陋,帶著一副神不守舍的恍惚神情。年輕人腳步輕快,彷佛在水泥站台上行走尚有幾分樂趣,其他的人則像受到某種機器的驅策,只顧埋頭趕路:他們個個愁眉鎖眼,露出一臉的焦慮。 菲利普終於看到了米爾德麗德。他急不可待地迎了上去。 「早安!」他說,「我想最好來看看你,不知你昨晚看戲之後身子可好。」 不難看出,她很不高興在這兒遇見菲利普。她穿件棕色長外套,戴頂水手草帽。 「噢,我身體蠻好。我可沒有時間磨蹭。」 「讓我陪你沿維多利亞街走一程,你不介意吧?」 「時間不早了,我得抓緊趕路,」說著,朝菲利普的跛足望了一眼。 菲利普刷地紅了臉。 「對不起,那我就不耽擱你了。」 「請便。」 米爾德麗德逕自往前走去,菲利普垂頭喪氣地回家來吃早點。他恨死了米爾德麗德。他知道自己這麼為她神魂顛倒,實在傻透了。像她這種女人,斷然不會把自己放在眼裡,而且一定會對自己的殘疾心生厭惡。菲利普狠了狠心,決定下午不再去那點心店吃茶點。可到時候他還是身不由己地去了。這不能不叫他痛恨自己。米爾德麗德見他進來,便朝他點頭一笑。 「我想,今天早晨對你有些失禮,」她說。「你得知道,我壓根兒沒想到你會來,太出人意外了。」 「噢,一點沒關係。」 他只感到周身上下突然一陣輕鬆。這麼短短的一句體己話,足以使他感激涕零。 「幹嘛不坐下?」菲利普說,「這會兒又沒人要你照應。」 「就坐一會兒吧,反正我不在乎。」 菲利普望著她,一時卻想不出話來說。他搜索枯腸,急於想找個話題,能把她留在自己身邊。他想告訴米爾德麗德,說她在自己心裡佔有多一重要的位置。菲利普這一回真心實意地愛上了,反倒口中訥訥,不知該如何向心上人求愛。 「你那位蓄著漂亮小鬍子的朋友哪兒去了?近來怎麼一直沒見著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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