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八〇


  「你是個生意人,」他對菲利普說,「你想把人生投資在統一公債上,這樣就可穩穩到手三分年利。我可是個揮霍成性的敗家子,我打算把老本吃光用盡,赤裸著身子去見上帝。」

  這個比喻頗叫菲利普惱火。因為這樣的說法不僅給克朗肖的處世態度平添了幾分羅曼蒂克的色彩,同時又詆毀了菲利普對人生的看法。菲利普本能地覺得要為自己申辯幾句,可是一時卻想不出什麼話來。

  那天晚上,菲利普心裡好矛盾,遲遲拿不定主意,所以想找克朗肖談談自己的事兒。幸好時間已晚,克朗肖餐桌上的茶託高迭(有多少只茶託就表示他已灌下了多少杯酒),看來他已準備就人生世事發表自己的獨到見解了。

  「不知你是否肯給我提點忠告,」菲利普猝然開口說。

  「你不會接受的,對吧?」

  菲利普不耐煩地一聳肩。

  「我相信自己在繪畫方面搞不出多大的名堂來。當個二流畫家,我看不出會有什麼出息,所以我打算洗手不幹了。」

  「幹嘛不幹了呢?」

  菲利普沉吟了片刻。

  「我想是因為我愛生活吧。」

  克朗肖那張平和的圓臉上形容大變。嘴角驟然垂掛下來,眼窩深陷,雙目黯然無光。說來也奇怪,他竟突然腰也彎、背也駝了,顯出一副龍鍾老態。

  「是因為這個?」他嚷了一聲,朝周圍四座掃了一眼。真的,他連說話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了。

  「你要是想脫身,那就趁早吧。」

  菲利普瞪大眼,吃驚地望著克朗肖。這種動感情的場面,常使菲利普感到羞澀不安,不由得垂下眼瞼。他知道,呈現在他面前的乃是一尊人生潦倒的悲劇。一陣沉默。菲利普心想,這會兒克朗肖一定在回顧自己的一生,也許他想到了自己充滿燦爛希望的青年時代,後來這希望的光輝逐漸泯滅在人生的坎坷失意之中,空留下可憐而單調的杯盞之歡,還有渺茫淒清的慘淡未來。菲利普愣愣地望著那一小迭茶託,他知道克朗肖的目光這時也滯留在那些茶託上面。

  〖五十一〗

  幾個月一晃就過去了。

  菲利普經過一番思索,似乎從眼前這些事情裡悟出了一個道理:凡屬真正的畫家、作家和音樂家,身上總有那麼一股力量,驅使他們將全部身心都撲在事業上,這一來,他們勢必要讓個人生活從屬￿整個藝術事業。他們明明屈從於某種影響,自己卻從未有所察覺,像中了邪似地受著本能驅使和愚弄,只是自己還不知道罷了。生活打他們身邊一溜而過,一輩子就像沒活過一樣。菲利普覺得,生活嘛,就該痛痛快快地生活,而不應僅僅成為可入畫面的題材。他要閱歷世事,從人生的瞬間裡吸取生活所提供的全部激情。最後,他決心採取果斷行動,並準備承擔其後果。決心既定,他打算立即付諸行動。正巧明天上午是富瓦內來校講課的日子,菲利普決定直截了當地向他請教:他菲利普是否值得繼續學畫?這位畫師對范妮·普賴斯所提的忠告,他始終銘記在心。聽來逆耳,卻切中要害。菲利普無論怎樣也沒法把範妮從腦子裡完全排除出去。畫室少了她,似乎顯得生疏了。班上有哪個女生一抬手或一開口,往往會讓他嚇一跳,使他不由得想起範妮來。她死了反倒比活著的時候更讓人感覺到她的存在。菲利普夜裡常常夢見她,有時會被自己的驚叫聲嚇醒。她生前一定吃足了苦頭,受盡了煎熬——想到這些就使菲利普心驚肉跳。

  菲利普知道,富瓦內逢到來畫室上課的日子,總要在敖德薩街上的一家小飯店吃午飯。菲利普三劃兩口,匆匆吃完自己的那頓午飯,以便及時趕到小飯店外面恭候。他在行人熙來攘往的街上來回踱步,最後,總算看見富瓦內先生低著頭朝他這邊走過來。菲利普的心裡很緊張,但他硬著頭皮迎上前去。

  「對不起,先生,我想耽擱您一下,有幾句話要對您說。」

  富瓦內朝他掃了一眼,認出了他,但是繃著臉沒同他打招呼。

  「說吧,」他說。

  「我在這兒跟您學畫,差不多已學了兩年。想請您坦率地告訴我,您覺得我是否還值得繼續學下去?」

  菲利普的聲音微微顫抖。富瓦內頭也不抬地繼續往前邁著步子。菲利普在一旁察言觀色,不見他臉上有任何表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家境貧寒。如果我沒有天分,我想還不如及早改行的好。」

  「你有沒有天分,難道你自己不清楚?」

  「我的那些朋友們,個個自以為有天才,可我知道,其中有些人缺少自知之明。」

  富瓦內那張不饒人的嘴巴微微一撇,嘴角漾起一絲笑意,問道:

  「你就住在這兒附近?」

  菲利普把自己畫室的地址告訴了他。富瓦內轉過身子。

  「咱們就上你畫室去。你得讓我看看你的作品。」

  「現在?」菲利普嚷了一聲。

  「有何不可呢?」

  菲利普反倒無言以對。他默不作聲地走在畫家的身旁,心裡七上八下,說不出有多緊張。他萬萬沒想到富瓦內竟會立時三刻要去看他的作品。他真想問問富瓦內:要是請他改日再去,或是讓自己把作品拿到他畫室去,他可介意?這樣菲利普就可在思想上早作準備,免得像現在這樣措手不及。菲利普心慌意亂,連身子也哆嗦起來。他打心底裡希望富瓦內在看了他的作品以後,臉上會泛起那種難得看到的笑容,而且還一邊同他握手一邊說:「Pasmal。好好幹吧,小夥子。你很有才氣,真有幾分才氣哩。」想到這兒,菲利普心頭不覺熱乎起來。那該是多大的安慰!多麼令人歡欣!他從此可以勇往直前了。只要能達到勝利的終點,什麼艱苦呀,貧困呀,失望呀,那又算得了什麼呢?他從來沒偷懶,而要是吃盡辛苦,到頭來竟是白費勁一場,那才叫人疾首痛心呢。他猛地一驚,想起範妮·普賴斯不也正是這麼說的!等他們走到了住所跟前,菲利普完全被恐懼攫住了。他要是有膽量的話,說不定會請富瓦內走開的。現在他不想知道真情了。在他們進屋子的當兒,看門人遞給菲利普一封信,他朝信封看了一眼,認出上面是他大伯的筆跡。富瓦內隨著菲利普上了樓。菲利普想不出話碴來,富瓦內也一語不發,而這種沉默比什麼都更叫人心慌意亂。教授坐了下來,菲利普什麼也不說,只是把那幅被藝展退回來的油畫放在富瓦內面前。富瓦內點點頭,還是不作聲。接著,菲利普又給富瓦內看了兩幅他給露思·查利斯畫的肖像,兩三幅在莫雷畫的風景畫,另外還有幾幅速寫。

  〔注:法語,不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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