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七九


  「畫家從所見事物中獲得某種獨特的感受之後,身不由主地要想把它表現出來。他自己也說不清是為了什麼,反正他得用線條和色彩來表現自己的內心感受。這就跟音樂家一樣。音樂家只要讀上一兩行文字,腦子裡就會自然而然地映現出某種音符的組合,他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這幾個詞或那幾個詞會在他心裡喚起這一組或那一組的音符來,反正就是這麼來著。我還可以給你舉個理由,說明批評純屬無謂之舉。大畫家總是迫使世人按他的眼光來觀察自然,但是,時隔一代,一位畫壇新秀則按另一種方式來觀察世界,而公眾卻仍按其前輩而不是按他本人的眼光來評斷他的作品。巴比松派畫家教我們的先輩以某種方式來觀察樹木,可後來又出了個莫奈,他另闢蹊徑,獨樹一幟,於是人們議論紛紛:樹木怎會是這個樣子的呢。他們從來沒想到過,畫家愛怎麼觀察樹木,樹木就會有個什麼樣子。我們作畫時是由裡及表的——假如我們能迫使世人接受我們的眼光,人們就稱我們是大畫家;假如不能呢,世人便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但我們並不因此而有所不同。偉大也罷,渺小也罷,我們才不看重世人的這些褒貶之詞哩。我們的作品問世之後會有什麼樣的遭遇,那是無關緊要的;在我們作畫的時候,我們已經獲得了所能獲得的一切。」

  〔注①:十九世紀法國著名畫派之一,該畫派因其代表人物特奧陀、盧騷、米勒等人長期定居在巴比松村而得名。該畫派作品多描繪田園景色及農民的勞動生活。〕

  談話暫時中斷,克拉頓風捲殘雲似地把他面前的食品一掃而光。菲利普一面抽著廉價雪茄,一面仔細打量克拉頓。他那凹凸不平的頭顱——彷佛是用頑石雕刻而成的,而在雕刻的時候,雕刻家的鑿子怎麼也制伏不了這塊頑石——再配上那一頭粗鬃似的黑髮、大得出奇的鼻子和寬闊的下顎骨,表明他是一條個性倔強的硬漢子。可是菲利普心裡卻在暗暗嘀咕:在這強悍的面具下面,會不會隱伏著出奇的軟弱呢?克拉頓不願意讓別人看到他的大作,說不定純粹是虛榮心在作怪:他受不了他人的批評,也不願冒被巴黎藝展拒之於門外的風險;他希望別人能把他當作藝術大師看待,可又不敢把作品拿出來同他人較量,唯恐相形之下自愧不如。菲利普同他相識已有十八個月,只見他變得愈來愈粗魯、尖刻,儘管他不願意公開站出來與同伴比個高低,可是對夥伴們輕而易舉地獲得成功往往露出憤憤不平之意。他看不慣勞森。當初菲利普剛認識他們的時候,他和勞森過往甚密,形同莫逆,可如今這已成往事。

  「勞森嗎,沒問題,」他用鄙夷的口吻說,「日後他回英國去,當個時髦的肖像畫家,一年掙個萬把英鎊,不到四十歲就會戴上皇家藝術協會會員的桂冠。只要動手為顯貴名流多畫幾幀肖像就行了唄!」

  菲利普聽了這席話,不由得也窺測了一下未來。他彷佛見到了二十年後的克拉頓,尖刻、孤僻、粗野、默默無聞,仍死守在巴黎,因為巴黎的生活已經滲入他的骨髓之中;他靠了那條不饒人的舌頭,成為小型cenacle上的風雲人物,他同自己過不去,也同周圍世界過不去;他愈來愈狂熱地追求那種可望而不可即的盡善盡美的藝術境界,卻拿不出什麼作品來,最後說不定還會淪為酒鬼。近來,有個想法搞得菲利普心神不定。既然人生在世只有一次,那就切不可虛度此生。他並不認為只有發跡致富、名揚天下,才算沒枉活於世,可究竟怎樣才無愧於此生,他自己也說不上來。也許應該閱盡人世滄桑,做到人盡其才吧。不管怎麼說,克拉頓顯然已難逃失敗的厄運,除非他日後能畫出幾幅不朽傑作來。他想起克朗肖借波斯地毯所作的古怪比喻,近來菲利普也經常想到這個比喻。當時克朗肖像農牧神那樣故弄玄虛,硬是不肯進一步說清意思,只是重複了一句:除非由你自己悟出其中的奧妙來,否則便毫無意義。菲利普之所以在是否繼續其藝術生涯的問題上遊移不定,歸根結柢是因為他不希望讓自己的一生年華白白虛度掉。克拉頓這時又開腔了。

  〔注①:法語,藝術家的茶話會。〕

  「你還記得嗎,我曾同你談起過我在布列塔尼遇到的那個傢伙?前幾天,我在這兒又遇到他了。他正打算去大溪地島。他現在成了個一文不名的窮光蛋。他本是個brasseu,d'affaires,我想也就是英語中所說的股票經紀人吧。他有老婆孩子,有過十分可觀的收入,可他心甘情願地拋棄了這一切,一心一意想當畫家。他離家出走,隻身來到布列塔尼,開始了他的藝術生涯。他身無分文,險些兒餓死。」

  〔注:大洋洲的一個島嶼。〕
  〔注:法語,事業家。〕

  「那他的老婆孩子呢?」菲利普問。

  「哦,他撇下他們,任他們餓死拉倒。」

  「這未免太缺德了吧。」

  「哦,我親愛的老弟,要是你想做個正人君子,就千萬別當藝術家。兩者是水火不相容的。你聽說過有些人為了贍養老母,不惜粗製濫造些無聊作品來騙取錢財——唔,這表明他們是克盡孝道的好兒子,但這可不能成為粗製濫造的理由。他們只能算是生意人。真正的藝術家寧可把自己的老娘往濟貧院裡送。我認識這兒的一位作家。有一回他告訴我,他老婆在分娩時不幸去世了。他愛妻的死,使他悲痛欲絕;但是當他坐在床沿上守護奄奄一息的愛妻時,他發現自己竟然在偷偷地打腹稿,默默記下她彌留時的臉部表情、她臨終前的遺言以及自己當時的切身感受。這恐怕有失紳士風度吧,呃?」

  「你那位朋友是個有造詣的畫家嗎?」

  「不,現在還算不上。他繪圖的風格頗似畢沙羅。他還沒察覺自己的特長,不過他很懂得運用色彩和裝飾。但關鍵不在這兒。要緊的是激情,而他身上就蘊藏著那麼一股激情。他對待自己的老婆孩子,像個十足的無賴;他的行為舉止始終像個十足的無賴,他對待那些幫過他忙的人——有時他全仗朋友們的接濟才免受饑餒之苦——態度粗魯,簡直像個畜生。可他恰恰是位了不起的藝術家。」

  菲利普陷入了沉思。那人為了能用顏料將人世給予他的情感在畫布上表現出來,竟不惜犧牲一切:舒適的生活、家庭、金錢、愛情、名譽和天職。這還真了不起。可他菲利普就是沒有這種氣魄。

  剛才想到克朗肖,菲利普忽然記起他已經有一星期沒見到這位作家了,所以同克拉頓分手後,便徑直朝丁香園咖啡館近去,他知道在那兒准能遇到克朗肖。在他旅居巴黎的頭幾個月裡,他曾把克朗肖的一言一語皆奉為金科玉律,然而時日一久,講究實際的菲利普便漸漸對克朗肖的那套空頭理論不怎麼買帳了。他那薄薄的一束詩章,似乎算不得是悲慘一生的豐碩之果。菲利普出身於小富人家,他沒法把自己品性中的小富人家本能驅除掉。克朗肖一貧如洗,幹著雇傭文人的營生,勉強糊口。他不是蜷縮在肮髒污穢的小頂室裡,就是在咖啡館餐桌邊狂飲,過著兩點一線的單調生活——凡此種種,都是同菲利普心目中的體面概念相抵觸的。克朗肖是個精明人,不會不知道這年輕人對自己有看法,所以不時要回敬菲利普幾句,有時帶點開玩笑的口氣,而在更多的場合,則是犀利地加以冷嘲熱諷,挖苦他市儈氣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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