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七八


  〖五十〗

  這一不幸事件一直在菲利普腦際縈繞,叫他想忘也忘不了。最使他煩憂不安的是,範妮勤學多年,到頭來竟是白辛苦一場。論刻苦,比誠心,誰也趕不上她:她真心相信自己賦有藝術才華。可是在這方面,自信心顯然說明不了什麼問題。他的朋友們不是個個都很自信?至於其他人,比如米格爾·阿胡裡亞,亦複如此。這個西班牙人從事寫作,可謂苦心孤詣,矢志不移,可寫出來的東西卻淺薄無聊,不堪一讀。所費心血之多,所得成果之微,其間差距委實令人瞠目。菲利普早年悽楚不幸的學校生活,喚起他內心的自我剖析機能。他在不知不覺間染上的這種怪癖,就像吸毒成癮那樣,早已根深蒂固,無法擺脫。如今,他更是深切地感到有必要對自己的內心情感作一番剖析。他不能不看到,自己對藝術的感受畢竟有異於他人。一幅出色的美術作品能直接扣動勞森的心弦。他是憑直覺來欣賞作品的。即使弗拉納根能從感覺上把握某些事物,而菲利普卻非得經過一番思索才能有所領悟。菲利普是靠理性來欣賞作品的。他不由得暗自感歎:假如他身上也有那種所謂「藝術家的氣質」(他討厭這個用語,可又想不出別的說法),他就會像他們那樣,也能借助感情而不是借助推理來獲得美的感受。他開始懷疑自己莫非只有手面上那麼一點巧勁兒,至多也只能靠它依樣畫葫蘆。這實在毫不足取。他現在也學別人的樣,不再把技巧放在眼裡。最要緊的是如何借畫面表達作畫人的內心感受。勞森按某種格調作畫,這本是由他的天性所決定了的;而他作為一個習畫者,儘管易於接受各種影響,然而在他的刻意模仿之中,卻棱角分明地顯露出他個人的風格。菲利普呆呆地望著自己那幀露思·查利斯像,成畫到現在已三月有零,他這時才意識到自己的畫不過是勞森作品的忠實翻版而已。他感到自己毫無匠心,不堪造就。他是用腦子來作畫的,而他心裡明白,有價值的美術作品,無一不是心靈的結晶。

  他沒有多少財產,總共還不到一千六百鎊,他得節衣縮食,精打細算地過日子。十年之內,他別指望掙到一個子兒。縱觀一部美術史,一無收益的畫家比比皆是。他得安於貧窮,苦度光陰。當然囉,要是哪天能創作出一幅不朽之作來,那麼即使窮苦一輩子倒也還算值得,怕就怕自己至多只能有個當二流畫家的出息。倘若犧牲了自己的青春韶華,捨棄了生活的樂趣,錯過了人生的種種機緣,到頭來只修得個二流畫家的正果,這值得嗎?菲利普對於一些僑居巴黎的外國畫家的情況,十分熟悉,知道他們生活在一方小天地裡,活動圈子極其狹窄。他知道有些畫家為了想揚名四海,含辛茹苦二十年如一日,最後仍然出不了名,於是一個個皆窮途潦倒,淪為一蹶不振的酒鬼。範妮的懸樑自盡,喚起了菲利普對往事的回憶。他常聽人談到過這個或那個畫家的可怕遭遇,說他們為了擺脫絕境,如何如何尋了短見。他還回想起那位畫師如何譏鋒犀利地向可憐的範妮提出了忠告。她要是早點聽了他的話,斷然放棄這一毫無希望的嘗試,或許尚不至於落個那樣的下場。

  菲利普完成了那幅米格爾·阿胡裡亞人像之後,決計送交巴黎藝展。弗拉納根也打算送兩幅畫去,菲利普自以為水平和弗拉納根不相上下。他在這幅畫上傾注了不少心血,自信不無可取之處。他在審視這幅作品時,固然覺得有什麼地方畫得不對勁,一時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可是只要他眼前看不到那幅畫,他又會轉化為喜,不再有怏怏失意之感。送交藝展的畫被退了回來。起初他倒也不怎麼在乎,因為他事先就想過各種理由來說服自己,入選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誰知幾天之後,弗拉納根卻興沖沖地跑來告訴菲利普和勞森,他送去的畫中有一幅已被畫展選中了。菲利普神情冷淡地向他表示祝賀。陶然忘情的弗拉納根只顧額手稱慶,一點兒也沒察覺菲利普道賀時情不自禁流露出的譏誚口風。頭腦機靈的勞森,當即辨出菲利普話裡有刺,好奇地望了菲利普一眼。勞森自己送去的畫不成問題,他在一兩天前就知道了,他對菲利普的態度隱隱感到不悅。等那美國人一走,菲利普立即向勞森發問,問題問得很突然,頗叫勞森感到意外。

  「你要是處於我的地位,會不會就此洗手不幹了?」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懷疑當個二流畫家是否值得。你也明白,要是換個行業,就說行醫或經商吧,即使庸庸碌碌地混一輩子也不打緊,只要能養家糊口就行了。然而要是一輩子淨畫些二流作品,能有多大出息?」

  勞森對菲利普頗有幾分好感,他想菲利普一向遇事很認真,此時一定是為畫稿落選的事在苦惱,所以竭力好言相勸:誰都知道,好些被巴黎畫展退回的作品,後來不是成了畫壇上的名作?他菲利普首次投稿應選,遭到拒絕,也是在意料之中的嘛;至於弗拉納根的僥倖成功,不外乎這麼回事:他的畫完全是賣弄技巧的膚淺之作,而暮氣沉沉的評選團所賞識的偏偏就是這號作品。菲利普越聽越不耐煩;勞森怎麼也不明白菲利普心情沮喪,乃是由於從根本上對自己的能力喪失了信心,而竟然以為自己會為了這等微不足道的挫折而垂頭喪氣!這未免太小看人了。

  近來,克拉頓似乎有意疏遠那些在格雷維亞餐館同桌進餐的夥伴,過起離群索居的日子來。弗拉納根說他准是跟哪個姑娘鬧戀愛了,可是從他不苟言笑的嚴肅神情裡卻看不到一點墮入情網的跡象。菲利普心想,他回避舊日的朋友,很可能是為了好好清理一下他腦子裡的那些新的想法。然而有一天晚上,其他人全離開餐館上劇場看話劇去了,只留下菲利普一個人閑坐著,這時克拉頓走了進來,點了飯菜。他們隨口攀談起來。菲利普發現克拉頓比平時健談,說的話也不那麼刺人,決定趁他今天高興的當兒好好向他討教一下。

  「哎,我很想請你來看看我的習作,」他試探著說,「很想聽聽閣下的高見。」

  「我才不幹呢。」

  「為什麼?」菲利普紅著臉問。

  他們那夥人相互之間經常提出這種請求,誰也不會一口回絕的。克拉頓聳了聳肩。

  「大家嘴上說敬請批評指教,可骨子裡只想聽恭維話。況且就算提出了批評,又有何益?你畫得好也罷,歹也罷,有什麼大不了的?」

  「對我可大有關係呢?」

  「沒的事。一個人所以要作畫,只是因為他非畫不可。這也算得上是一種官能,就跟人體的所有其他官能一樣,不過只有少數人才具有這種官能罷了。一個人作畫,純粹是為了自己,要不讓他作畫,他說不定會自殺。請你想一想,為了能在畫布上塗上幾筆,天知道你下了多少年的苦功夫,嘔瀝了多少心血,結果又如何呢?交送畫展的作品,十有八九要被退回來;就算有幸被接受了,人們打它跟前走過時至多朝它看上個十秒鐘。要是有哪個不學無術的笨伯把你的畫買了去,掛在他家的牆上,你就算是交了好運,而他對你的畫就像對屋子裡的餐桌一樣,難得瞧上一眼。批評向來同藝術家無緣。批評純粹是客觀性的評斷,而凡屬客觀之物皆同畫家無關。」

  克拉頓用手捂住眼睛,好讓自己的心思全部集中在自己要說的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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