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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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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也就在這時候,勞森向菲利普提議,是不是合夥把一間空關著的小畫室租下來。畫室坐落在拉斯佩爾大街的一條岔路上,租金甚為低廉,還附有一個可作臥室用的小房間。既然每天上午菲利普都要去學校上課,到時候勞森就可以獨個兒享用畫室,不愁有人打擾。勞森曾一連換過好幾所學校,最後得出結論,還是單槍匹馬幹的好。他建議雇個模特兒,一周來個三四天。起初,菲利普擔心開支太大,拿不定主意,後來他們一塊兒算了筆細帳(他倆都巴不得能有間自己的畫室,所以就實打實地估算起來),發現租間畫室的費用似乎也不見得比住旅館高出多少。雖說房租開支略微多了些,還要付給看門人清潔費,但是petitdejeuner①由自己動手做,這樣可以省出錢來。假如是在一兩年以前,菲利普說什麼也不肯同別人合住一個房間,因為他對自己的殘疾過於敏感。不過,現在這種病態心理已漸趨淡薄:在巴黎,他的殘疾似乎算不了一回事;儘管他自己一刻也沒忘記過,但他不再感到別人老在注意他的跛足了。 〔注①:法語,意為「早飯」。〕 他倆終於搬了進去,又添置了兩張小床、一個洗臉盆架和幾把椅子,生平第一回感受到一種佔有之喜。喬遷後的頭天晚上,在這間可以稱為「家」的屋子裡,他們躺在床上,興奮得合不上眼,唧唧呱呱一直談到淩晨三時。第二天,他們自己生火煮咖啡,然後穿著睡衣細飲慢啜,倒真別有一番風味。直到十一點光景,菲利普才匆匆趕至阿米特拉諾畫室。他今天的興致特別好,一見到範妮·普賴斯就朝她點頭打招呼。 「日子過得可好?」他快活地隨口問了一聲。 「管你什麼事?」她反詰了一句。 菲利普忍不住呵呵笑了。 「這可把我給問住了,何必呢?我不過是想顯得有點禮貌罷了。」 「誰稀罕你的禮貌。」 「要是同我也吵翻了,您覺得劃得來嗎?」菲利普口氣溫和地說。「說實在的,樂意同您說句把話的人並不多呀。」 「那是我自個兒的事,對不?」 「當然囉。」 菲利普開始作畫,心裡暗暗納悶:範妮·普賴斯幹嘛存心要惹人討厭呢。他得出結論:這女人沒有一點討人喜歡的地方。這兒,大夥兒對她沒好感。要說還有誰對她客客氣氣的話,那無非是顧忌她那片毒舌頭,怕她在人前背後吐出些不堪入耳的髒話來。但是那天菲利普心裡著實高興,連普賴斯小姐也不想多所得罪,惹她反感。平時,他只須耍點手腕就能使她回嗔作喜,這會兒他又想重演一下故技。 「嘿,我真希望你能過來看看我的畫。我畫得糟透了。」 「謝謝你的抬舉,可我沒這許多閒工夫,我有更值得的事情要做。」 菲利普瞪大眼,吃驚地望著普賴斯小姐,他自以為已摸透了她的脾氣,只要開口向她求教,她准會欣然應允的。只見她壓低嗓門,氣急敗壞地往下說: 「現在勞森走了,所以你又來遷就我了。多謝你的抬舉。還是另請高明吧!我可不願拾別人的破爛。」 勞森天生具有當教師的稟賦,每逢他有點什麼心得體會,總是熱切地傳授給別人。正因為他樂於教人,所以教起來也頗得法。菲利普不知不覺地養成了習慣,一進畫室就挨著勞森坐下;他萬萬沒想到,範妮·普賴斯竟會打翻醋罐子,竟會因為看到他向別人求教而憋了一肚子火。 「當初,你在這兒人生地不熟,所以很樂意找我來著,」她悻悻地說。「可你一交上新朋友,立即把我給甩了,就像甩掉一隻舊手套那樣。她把這個早被用濫了的比喻,不無得意地又重複了一遍……就像甩掉一隻舊手套那樣。好吧,反正我也不在乎,可你休想叫我再當第二次傻瓜!」 她的這番話倒也未必沒有道理,菲利普由於被觸到了痛處而惱羞成怒,腦子裡一想到什麼,立時脫口而出: 「去你的吧!我向你討教,不過是為了投你所好罷了。」 她喘了一口粗氣,突然朝菲利普投來滿含痛楚的一瞥。接著,兩行淚水沿著臉頰滾落下來。她看上去既邋遢又古怪。這種神態,菲利普從未見到過,也不知算是怎麼一回事,只顧忙自己的畫去了。他心裡很不自在,深感內疚。然而,他說什麼也不肯跑到她跟前去,向她賠個不是,問一聲自己有沒有傷了她的心,因為怕反被她乘機奚落一番。打這以後,她有兩三個星期沒對他講過一句話。起先,菲利普見她對自己不理不睬,心裡很有點惴惴不安,可事情過後,他似乎反倒為自己擺脫了這樣一個難於對付的女友,大有如釋重負之感。以往,她總露出一副菲利普非她莫屬的神氣,菲利普真有點消受不了。這個女人確實不尋常。每天早晨八點就來到畫室,模特兒剛擺好姿勢,她便立即動手作畫。畫起來還真有一股韌勁,對誰也不吭一聲,即使遇到無力克服的障礙,也依然一小時又一小時地埋頭用功,直到鐘敲十二點才離開畫室。說到她畫的畫,那真是不可救藥。大多數年輕人來畫室學上幾個月之後,總多少有所長進,好歹能畫幾筆,可她時至今日,還遠遠趕不上他們。她每天一成不變地穿著那身難看的棕色衣裙,裙邊上還留著上一個雨天沾上的泥巴,菲利普初次同她見面時就看到的破爛處,至今也沒拾掇好。 然而有一天,她紅著臉走到菲利普跟前,問菲利普待會兒她能否同他說幾句話。 「當然可以,隨你說多少句都行,」菲利普含笑說。「十二點我留下來等你。」 課結束後,菲利普朝她走去。 「陪我走一程好嗎?」她說,窘得不敢正眼看菲利普。 「樂意奉陪。」 他倆默默無言地走了兩三分鐘。 「你還記得那天你對我說什麼來著?」她冷不防這麼問。 「哎,我說呀,咱們可別吵嘴,」菲利普說,「實在犯不著喲。」 她痛苦而急促地猛抽一口氣。 「我不想同你吵嘴。你是我在巴黎獨一無二的朋友。我原以為你對我頗有幾分好感。我覺得我倆之間似乎有點緣分。是你把我吸引住了——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是你的跛足吸引了我。」 菲利普刷地紅了臉,本能地想裝出正常人走路的姿勢來。他討厭別人提及他的殘疾。他明白範妮·普賴斯這番話的含義,無非是說:她其貌不揚,人又邋遢,而他呢,是個瘸子,所以他倆理應同病相憐。菲利普心裡對她十分惱火,但強忍著沒吭聲。 「你說你向我請教,不過是為了投我所好。那你認為我的畫一無是處囉?」 「我只看過你在阿米特拉諾作的畫,光憑那些,很難下斷語。」 「不知你是否願意上我住處看看我的其他作品。我從不讓別人看我的那些作品。我倒很想給你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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