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六四


  「我想去看看馬奈的那幅名畫,我經常聽人議論到它。」

  「要我陪你去嗎?我對盧森堡美術館相當熟悉,可以領你去看一兩件精采之作。」

  看得出,她不願爽爽快快地向他賠禮道歉,而想以此來彌補自己的過失。

  「那就有勞你了。我正求之不得呢。」

  「要是你想一個人去,也不必勉強,儘管直說就是了,」她半信半疑地說。

  「我真的希望有人陪我去。」

  他們朝美術館走去。最近,那兒正在公展凱博特的私人藏畫,習畫者第一次有機會盡情盡興地揣摩印象派畫家的作品。以前,只有在拉菲特路迪朗·呂埃爾的畫鋪裡(這個生意人和那些自以為高出畫家一等的英國同行不一樣,總是樂意對窮學生提供方便,他們想看什麼就讓他們看什麼),或是在他的私人寓所內,才有幸看得到這些作品。他的寓所每逢週二對外開放,入場券也不難弄到,在那兒你可以看到許多世界名畫。進了美術館,普賴斯小姐領著菲利普徑直來到馬奈的《奧蘭畢亞》跟前。他看著這幅油畫,驚得目瞪口呆。

  「你喜歡嗎?」普賴斯小姐問。

  「我說不上來,」他茫然無措地回答。

  「你可以相信我的話,也許除了惠司勒的肖像畫《母親》之外,這幅畫就是美術館裡最精采的展品了。」

  她耐心地守在一旁,讓他仔細揣摩這幅傑作的妙處,過了好一會才領他去看一幅描繪火車站的油畫。

  「看,這也是一幅莫奈的作品,」她說,「畫的是聖拉紮爾火車站。」

  「畫面上的鐵軌怎麼不是平行的呢?」菲利普說。

  「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反問道,一臉的傲慢之氣。

  菲利普自慚形穢,範妮·普賴斯撿起目前畫界議論不休的話題,憑著自己這方面的淵博知識,一下子就說得菲利普心悅誠服。她開始給菲利普講解美術館內的名畫,雖說口氣狂妄,倒也不無見地。她講給他聽各個畫家的創作契機,指點他該從哪些方面著手探索。她說話時不時地用大拇指比劃著。她所講的這一切,對菲利普來說都很新鮮,所以他聽得津津有味,同時也有點迷惘不解。在此以前,他一直崇拜瓦茨和布因·瓊司,前者的絢麗色彩,後者的工整雕琢,完全投合他的審美觀。他們作品中的朦朧的理想主義,還有他們作品命題中所包含的那種哲學意味,都同他在埋頭啃讀羅斯金著作時所領悟到的藝術功能吻合一致。然而此刻,眼前所看到的卻全然不同:作品裡缺少道德上的感染力,觀賞這些作品,也無助於人們去追求更純潔、更高尚的生活。他感到惶惑不解。

  最後他說:「你知道,我累壞了,腦子裡再也裝不進什麼了。讓咱們找張長凳,坐下歇歇腳吧。」

  「反正藝術這玩意兒,得慢慢來,貪多嚼不爛嘛,」普賴斯小姐應道。

  等他們來到美術館外面,菲利普對她熱心陪自己參觀,再三表示感謝。

  「哦,這算不得什麼,」她大大咧咧地說,「如果你願意,咱們明天去羅浮宮,過些日子再領你到迪朗·呂埃爾畫鋪走一遭。」

  「你待我真好。」

  「你不像他們那些人,他們根本不拿我當人看。」

  「是嗎?」他笑道。

  「他們以為能把我從畫室攆走,沒門兒。我高興在那兒待多久,就待多久。今天早上發生的事,還不是露茜·奧特搗的鬼!沒錯,她對我一直懷恨在心,以為這一來我就會乖乖地走了。我敢說,她巴不得我走呢。她自己心裡有鬼,她的底細我一清二楚。」

  普賴斯小姐彎來繞去講了一大通,意思無非是說,別看奧特太太這麼個身材矮小的婦人,表面上道貌岸然,毫無韻致,骨子裡卻是水性楊花,常和野漢子偷情。接著,她的話鋒又轉到露思·查利斯身上,就是上午受到富瓦內誇獎的那個姑娘。

  「她跟畫室裡所有的男人都有勾搭,簡直同妓女差不多,而且還是個邋遢婆娘,一個月也洗不上一回澡。這全是事實,我一點也沒瞎說。」

  菲利普聽著覺得很不是滋味。有關查利斯小姐的各種流言蜚語,他也有所風聞。但是要懷疑那位同母親住在一起的奧特太太的貞操,未免有點荒唐。他身邊的這個女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惡意中傷別人,實在叫他心寒。

  「他們說些什麼,我才不在乎呢。我照樣走自己的路。我知道自己有天賦,是當畫家的料子。我寧可宰了自己也不放棄這一行。哦,在學校裡遭人恥笑的,我又不是第一個,但到頭來,還不正是那些受盡奚落的人反倒成了鶴立雞群的天才。藝術是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事兒,我願為它獻出整個生命。問題全在於能否持之以恆,做到鍥而不捨。」

  這就是她對自己的評價,而誰要是對此持有異議,就會被她視為居心叵測,妒賢忌才。她討厭克拉頓。她對菲利普說,克拉頓實際上並沒有什麼才能,他的畫華而不實,膚淺得很。他一輩子也畫不出稍微像樣的東西來。至於勞森:

  「一個紅頭髮、滿臉雀斑的混小子。那麼害怕富瓦內,連自己的畫也不敢拿出來給他看。不管怎麼說,我畢竟還有點膽量,不是嗎?我不在乎富瓦內說我什麼,反正我知道自己是個真正的藝術家。」

  他們到了她住的那條街上,菲利普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離開她走了。

  〖四十四〗

  儘管如此,下星期日當普賴斯小姐主動表示要帶他去參觀羅浮宮時,菲利普還是欣然前往了。她領他去看《蒙娜莉薩》。菲利普望著那幅名畫,心裡隱隱感到失望。不過,他以前曾把沃爾特·佩特關於此畫的評論讀了又讀,直至爛熟於心——佩特的珠璣妙語,給這幅舉世聞名的傑作平添了幾分異彩——此刻,菲利普便把這段話背給普賴斯小姐聽。

  「那純粹是文人的舞文弄墨,」她用略帶幾分鄙夷的口吻說,「千萬別信那一套。」

  她指給他看林布蘭的名畫,同時還對這些作品作了一番介紹,講得倒也頭頭是道。她在《埃墨斯村的信徒》那幅畫前面站定身子。

  〔注①:荷蘭著名畫家。〕

  「如果你能領悟這幅傑作的妙處,那麼你對繪畫這一行也算摸著點門兒了。」

  她讓菲利普看了安格爾的《女奴》和《泉》。範妮·普賴斯是個專橫的嚮導,由不得菲利普作主,愛看什麼就看什麼,而是硬要菲利普讚賞她所推崇的作品。她對學畫極認真,很有一股子蠻勁。菲利普從長廊的窗口經過,見窗外的杜伊勒利宮絢麗、雅致,陽光明媚,宛如出自於拉斐爾之手的一幅風景畫,情不自禁地喊道:

  「嘿,太美啦!讓咱們在這兒逗留一會兒吧。」然而,普賴斯卻無動於衷,漠然地說:「好吧,待一會兒也無妨。不過別忘了咱們是來這兒看畫的。」

  秋風徐來,空氣清新而爽神,菲利普頗覺心曠神怡。將近正午的時候,他倆佇立在羅浮宮寬敞的庭院裡,菲利普真想學弗拉納根的樣,扯開喉嚨大喊一聲:讓藝術見鬼去吧!

  「我說啊,咱倆一塊上米歇爾大街,找家館子隨便吃點什麼,怎麼樣?」菲利普提議說。

  普賴斯小姐向他投來懷疑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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