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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我已在家裡準備好了午飯,」她說。

  「那也沒關係,可以留著明天吃嘛。你就讓我請你一回吧。」

  「不知道你幹嘛要請我呢。」

  「這會讓我感到高興,」他微笑著回答。

  他們過了河,聖米歇爾大街的轉角處有家餐館。

  「我們進去吧。」

  「不,我不進去,這家館子太闊氣了。」

  她頭也不回地徑直朝前走,菲利普只好跟了上去。不多幾步,又來到一家小餐館跟前,那兒人行道的涼篷下面,已經有十來個客人在用餐。餐館的櫥窗上寫著白色的醒目大字:Dejeuner一·二五,vincomprls·

  〔注①:法語,供應午餐,一·二五法郎,包括酒資。〕

  「不可能吃到比這更便宜的中飯了,再說這地方看來也挺不錯的。」

  他們在一張空桌旁坐下,等侍者給他們送上煎蛋捲,那是菜單上的第一道菜。菲利普興致勃勃地打量著過往行人,似乎被他們吸引住了。他雖有幾分困倦,卻有種說不出的快意。

  「哎,瞧那個穿短外套的,真逗!」

  他朝普賴斯小姐瞟了一眼,使他吃驚的是,他看到她根本不理會眼前的景象,而是盯著自己的菜盤子發愣,兩顆沉甸甸的淚珠,正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你這是怎麼啦?」他驚呼道。

  「別對我說什麼,要不我這就起身走了,」她回答說。

  這可把菲利普完全搞胡塗了。幸好這時候煎蛋捲送了上來。菲利普動手把它分成兩半,一人一份吃了起來。菲利普儘量找些無關痛癢的話題來同她攀談,而普賴斯小姐呢,似乎也在竭力約束自己,沒耍性子。不過,這頓飯總叫人有點掃興。菲利普本來就胃口不佳,而普賴斯小姐吃東西的那號模樣,更叫他倒足了胃口。她一邊吃,一邊不住發出嘖嘖之聲,那狼吞虎嚥的饞相,倒有點像動物園裡的一頭野獸。她每吃完一道菜,總用麵包片拭菜盆子,直到把盆底拭得雪白錚亮才罷手,似乎連一小滴鹵汁也捨不得讓它留在上面。他們在吃卡門貝爾奶酪時,菲利普見她把自己那一份全吃了,連起司皮也吞下了肚,不由得心生厭惡。哪怕是幾天沒吃到東西的餓鬼,也不見得會像她這麼嘴饞。

  普賴斯小姐性情乖張,喜怒無常,別看她今天分手時還是客客氣氣的,說不定明天就會翻臉不認人,朝你橫眉豎眼。但話得說回來,他畢竟從她那兒學到了不少東西。儘管她自己畫得並不高明,但凡屬可以口傳教授的知識,她多少都懂得一點,虧得有她不時在旁點撥,菲利普才在繪畫方面有所長進。當然,奧特太太也給了他不少幫助,查利斯小姐有時也指出他作品中的不足之處。另外,勞森滔若江河的高談闊論,還有克拉頓所提供的垘本,也都使菲利普得益匪淺。然而,范妮·普賴斯小姐最恨他接受旁人的指點;每當菲利普同人交談之後再去向她求教,總被她惡狠狠地拒之於門外。勞森、克拉頓、弗拉納根等人常常借她來取笑菲利普。

  「留神點,小夥子,」他們說,「她已經愛上你啦。」

  「亂彈琴,」他哈哈大笑。

  普賴斯小姐這樣的人也會墜入情網,這念頭簡直荒謬透頂。菲利普只要一想到她那醜陋的長相,那頭茅草似的亂髮,那雙邋遢的手,還有那一年到頭常穿不換、又髒又破的棕色衣衫,就不由得渾身發涼:看來她手頭很拮据。其實這兒又有誰手頭寬的?她至少也該注意點邊幅,保持整潔才是。就拿那條裙子來說,用針線縫補拾掇一下,總還是辦得到的吧。

  菲利普接觸了不少人,他開始系統地歸納自己對周圍人的印象。如今,他不再像旅居海德堡時那樣少不更事(那一段歲月,在他看來已恍如隔世),而是對周圍的人產生出一種更為冷靜而成熟的興趣,有意在一旁冷眼觀察,並暗暗作出判斷。他與克拉頓相識已有三個月,雖說天天見面,但對此人的瞭解,還是同萍水相逢時一樣。克拉頓留給畫室裡眾人的印象是:此人頗有幾分才幹。大家都說他前途無量,日後必定大有作為,他自己也是這麼認為的。至於他將來究竟能幹出什麼樣的事業來,那他自己也好,其他人也好,都說不出個名堂來。克拉頓來阿米特拉諾之前,曾先後在「朱利昂」、「美術」、「馬克弗松」等畫室學過畫,說來還是待在阿米特拉諾的時日最長,因為他發現在這兒可以獨來獨往,自行其是。他既不喜歡出示自己的作品,也不像其他學畫的年輕人那樣,動輒求教或賜教於他人。據說,他在首次戰役路有間兼作工作室和臥室的小畫室,那兒藏有他的一些精心佳作,只要誰能勸他把這些畫拿出來公展,他肯定會就此一舉成名。他雇不起模特兒,只搞些靜物寫生。對他所畫的一幅盤中蘋果圖,勞森讚不絕口,聲稱此畫是藝苑中的傑作。克拉頓生性喜好挑剔,一心追求某種連自己也不甚了了的目標,總覺得自己的作品不能盡如人意。有時,他覺得作品中某一部分,譬如說,一幅人體畫的前臂或下肢啊,靜物寫生中的一個玻璃杯或者瓷杯什麼的,也許尚差強人意,於是他索性從油布剪下這些部分,單獨加以保存,而把其餘的畫面毀掉。這樣,如果有誰一定要欣賞他的大作,他就可以如實稟告:可供人觀賞的畫,他一幅也拿不出來。他在布列塔尼曾遇到過一個默默無聞的畫家,一個怪人,原是證券經紀人,直至中年才幡然棄商習畫。克拉頓深受此人作品的影響,他正打算脫離印象派的門庭,花一番心血,另闢蹊徑,不僅要闖出一條繪畫的新路子,而且要摸索出一套觀察事物的新方法。菲利普感到克拉頓身上確實有一股獨出心裁的古怪勁頭。

  〔注①:指《月亮與六便士》中的高更。〕

  無論是在格雷維亞餐館的餐桌上,還是在凡爾賽或丁香園咖啡館消磨黃昏的清談中,克拉頓難得開腔。他默默地坐在一旁,瘦削的臉上露出譏誚的神情,只有看到有機會插句把俏皮話的時候才開一下金口。他喜歡同別人抬杠,要是在座的人中間有誰可以成為他調侃挖苦的靶子,那他才來勁呢。他很少談及繪畫以外的話題,而且只在一兩個他認為值得一談的人面前發表自己的高見。菲利普在心裡嘀咕:鬼知道這傢伙在故弄什麼玄虛。不錯,他的沉默寡言、他那副憔悴的面容,還有那種辛辣的幽默口吻,似乎都表明了他的個性。然而所有這些,說不定只是一層掩飾他不學無術的巧妙偽裝呢。

  至於那位勞森,菲利普沒幾天就同他混熟了。他興趣廣泛,是個討人喜歡的好夥伴。他博覽群書,同學中間很少有人能在這方面趕得上他的。儘管他收入甚微,卻喜歡買書,也很樂意出借。菲利普於是有機會拜讀福樓拜、巴爾札克的小說,還有魏爾倫、埃雷迪亞和維利埃·德利爾-亞當等人的詩作。他倆經常一塊兒去觀賞話劇,有時候還跑歌劇場,坐在頂層樓座裡看喜歌劇。離他們住處不遠,就是奧代翁劇場。菲利普很快也沾染上他這位朋友的熱情,迷上了路易十四時期悲劇作家的作品,以及鏗鏘悅耳的亞歷山大體詩歌。在泰特布街常舉行紅色音樂會,花上七十五個生丁,就可在那兒欣賞到優美動聽的音樂,說不定還能免費喝上幾口。座位不怎麼舒適,場內聽眾擠得滿滿的,渾濁的空氣裡彌散著一股濃重的煙絲味兒,憋得人透不過氣來,可是他們憑著一股年輕人的熱情,對這一切毫不介意。有時候他們也去比利埃舞廳樂一下。逢到這種場合,弗拉納根也跟著去湊熱鬧。他活潑好動,愛大聲嚷嚷,一身的快活勁,常常逗得菲利普和勞森樂不可支。跳起舞來,又數他最內行。進舞廳還不到十分鐘,就已經同一個剛結識的妙齡售貨女郎在舞池裡翩躚起舞啦。

  〔注:均為法國詩人。〕
  〔注:指一種十二音節的抑揚格詩歌。〕
  〔注:指現代派音樂家在咖啡館、酒吧或街頭舉行的音樂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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