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
六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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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他們的餐桌旁邊走過時,克朗肖一把拉住她的手臂。 「坐到我身邊來,我的寶貝,讓咱倆演一齣神聖的愛情喜劇。」 「Fichez moilapaix·」①說著她用力將他推開,又大大咧咧地去了。 ①〔注①:法語,讓我安靜一會。〕 「所謂藝術,」他一揚手,又繼續說,「無非是聰明人在酒醉飯飽、玩夠了女人之後,為了消遣解悶而發明的玩意兒。」 克朗肖又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然後滔滔不絕地高談闊論起來。他嗓音圓潤,口齒清楚,措辭很考究,是經過一番斟酌的。他將精闢妙語和愚蠢無聊的混話捏合在一起,其荒誕程度,足以令人瞠目。他一會兒板著臉拿他的聽客打趣,一會兒又嘻皮笑臉地向他們進言忠告。他談到藝術、文學和人生。他忽兒虔誠懇切,忽兒滿口穢言,忽兒笑逐顏開,忽兒淒然淚下。他顯然已酩酊大醉,接著他又背誦起詩歌——他自己的和彌爾頓的,他自己的和雪萊的,他自己的和基特·馬洛①的。 〔注①:英國詩人。〕 最後,勞森感到筋疲力盡,起身告辭了。 「我也得走了,」菲利普說。 他們幾個人中開口最少的是克拉頓,他留下來,嘴角上掛著一絲譏誚的淺笑,繼續聽克朗肖胡言亂語。勞森陪菲利普回到旅館,互道了晚安。菲利普上床後,卻毫無睡意。別人在他面前信口胡謅的那些標新立異之說,這會兒在他腦海裡翻騰起伏。菲利普興奮不已,感到自己身上積聚著噴薄欲出的巨大力量,他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自信。 「我知道自己會成為大畫家的,」他自言自語說,「我感到自己身上有這種氣質。」 當另一個念頭閃過腦際時,他的整個身心禁不住震顫起來。不過,即使對自己,他也不願把這個念頭付諸言詞。 「蒼天在上,我相信我是有天才的!」 事實上,他完全醉了,不過既然他喝下肚的充其量只有一杯啤酒,那麼使他陶然忘情的,只可能是一種比酒精更危險的麻醉劑。 〖四十三〗 畫師每逢星期二、五上午來阿米特拉諾畫室評講學生的習作。在法國,畫家的收入微乎其微,出路是替人作肖像畫,設法取得某些美國闊佬的庇護,就連一些知名畫家,也樂於每週抽出兩三小時到某個招收習畫學生的畫室去兼課,賺點外快,反正這類畫室在巴黎多的是。星期二這一天,由米歇爾·羅蘭來阿米特拉諾授課。他是個上了年紀的畫家,鬍子白蒼蒼的,氣色很好。他曾為政府作過許多裝飾畫,而這現在卻在他的學生中間傳為笑柄。他是安格爾的弟子,看不慣美術的新潮流,一聽到馬奈、德加、莫奈和西斯萊tasdefarceurs①的名字就來火。不過,他倒是個不可多得的好教師:溫和有禮,誨人不倦,且善於引導。至於週五巡視畫室的富瓦內,卻是個頗難對付的角色。此公長得瘦小乾癟,滿口蛀牙,一副患黃膽病的尊容,蓬蓬松松的灰鬍子,惡狠狠的眼睛,講起話來嗓門尖利,語透譏諷。早年,他有幾幅作品被盧森堡美術館買了去,所以在二十五歲的時候,躊躇滿志,期待有朝一日能獨步畫壇。可惜他的藝術才華,只是出自青春活力的一時勃發,而並非深植於他的個性之中。二十年來,他除了複製一些早年使他一舉成名的風景畫之外,別無建樹。當人們指責他的作品千篇一律之時,他反駁說: 〔注①:法語,這夥丑類。〕 「柯羅①一輩子隻畫一樣東西,我為何不可呢?」 〔注①:法國風景畫家。〕 別人的成功,無一不招他忌妒,至於那些印象派畫家,他更是切齒痛恨,同他們勢不兩立。他把自己的失敗歸咎於瘋狂的時尚,慣於趕時髦的公眾——Salebete①——全被那些作品吸引了過去。對於印象派畫家,米歇爾·羅蘭還算留點情面,只是溫和地喚他們一聲「江湖騙子」,而富瓦內卻和之以連聲咒駡,crapule②和canaille③算是最文雅的措詞了。他以詆毀他們的私生活為樂事,用含帶譏諷的幽默口吻,罵他們是私生子,攻擊他們亂倫不軌,竭盡侮慢辱駡之能事。為了使那些不堪入耳的奚落之詞更帶點兒辛辣味兒,他還援用了東方人的比喻手法和東方人的強調語勢。即便在檢查學生們的習作時,他也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之意。學生們對他既恨又怕;女學生往往由於受不了他那不留情面的嘲諷而哭鼻子,結果又免不了遭他一頓奚落。儘管學生被他罵得走投無路而群起抗議,可也奈何不得,他照樣在畫室內執教,因為他無疑是全巴黎首屈一指的美術教師。有時,學校的主持人,也就是那個老模特兒,斗膽規勸他幾句,但在這位蠻橫暴烈的畫家面前,那規勸之語轉眼就化為卑躬屈膝的連聲道歉。 〔注①:法語,該死的畜生。〕 〔注②:法語,惡棍。〕 〔注③:法語,流氓。〕 菲利普首先碰上的便是這位富瓦內畫師。菲利普來到畫室時,這位夫子已在裡面了。他一個畫架一個畫架地巡視過去,學校司庫奧特太太在一旁陪著,遇到那些不懂法語的學生,便由她充當翻譯。範妮·普賴斯坐在菲利普邊上,畫得很糟。她由於心情緊張,臉色發青;她時而放下畫筆,把手放在上衣上搓擦,急得手心都出汗了。她突然神情焦躁地朝菲利普轉過臉來,緊鎖雙眉,似乎想藉此來掩飾內心的焦慮不安。 「你看畫得還可以嗎?」她問,一邊朝自己的畫點點頭。 菲利普站起身,湊過來看她的畫。不看還罷,一看大吃一驚。她莫非是瞎了眼不成?畫兒完全走了樣,簡直不成個人形。 「我要能及到你一半就很不錯了,」他言不由衷地敷衍說。 「沒門兒,你還剛來這兒嘛。你現在就想要趕上我,豈不有點想入非非。我來這兒已經兩年了。」 聽了範妮·普賴斯的話,菲利普不由得怔住了。她那股自負勁兒,實在叫人吃驚。菲利普已發現,畫室裡所有的人都對她敬而遠之,看來這也不奇怪,因為她似乎特別喜歡出口傷人。 「我在奧特太太跟前告了富瓦內一狀,」她接著說。「近兩個星期,他對我的畫竟看也不看一眼。他每回差不多要在奧特太太身上花半個小時,還不是因為她是這兒的司庫。不管怎麼說,我付的學費不比別人少一個子兒,我想我的錢也不見得是缺胳膊少腿的。我不明白,幹嘛單把我一個人撒在一邊。」 她重新拿起炭筆,但不多一會兒,又擱下了,嘴裡發出一聲呻吟。 「我再也畫不下去了,心裡緊得慌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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