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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讓藝術見鬼去吧!」弗拉納根咕噥道,「我要的是開懷痛飲!」

  勞森沒理會他。

  「現在請注意,當《奧蘭畢亞》在巴黎藝展中展出時,佐拉——在那批凡夫俗子的冷嘲熱諷聲中,在那夥守舊派畫家、冬烘學究還有公眾的一片唏噓聲中——佐拉宣佈說:『我期待有那麼一天,馬奈的畫將陳列在羅浮宮內,就掛在安格爾的《女奴》對面,相形之下,黯然失色的將是《女奴》。』《奧蘭畢亞》肯定會掛在那兒的,我看這一時刻日益臨近了。不出十年,《奧蘭畢亞》定會在羅浮宮占一席之地。」

  〔注①:法國畫家,古典主義畫派最後的代表人物。〕

  「永遠進不了羅浮宮,」那個美國人大嚷一聲,倏地用雙手把頭髮狠命往後一掠,似乎想要一勞永逸地解決這個麻煩。「不出十年,那幅畫就會銷聲匿跡。它不過是投合時好之作。任何一幅畫要是缺少點實質性的內容,就不可能有生命力,拿這一點來衡量,馬奈的畫相去何止十萬八千里。」

  「什麼是實質性內容?」

  「缺少道德上的內容,任何偉大的藝術都不可能存在。」

  「哦,天哪!」勞森狂怒地咆哮。「我早知道是這麼回事。他稀罕的是道德說教。」他雙手搓合,做出祈禱上蒼的樣子:「哦,克利斯朵夫·哥倫布,克利斯朵夫·哥倫布,你在發現美洲大陸的時候,你可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麼啊?」

  「羅斯金說……」

  他還要往下說,冷不防克拉頓突然用刀柄乒乒乓乓猛敲桌面。

  「諸位,」他正言厲色說,那只大鼻子因為過分激動而明顯地隆起一道道褶皺。

  「剛才有人提到了一個名字,我萬萬沒想到在上流社會竟然也會聽到它。言論自由固然是件好事,但也總得掌握點分寸,適可而止才是。要是你願意,你盡可談論布格柔:這個名字雖招人嫌,聽上去卻讓人感到輕鬆,逗人發笑。但是我們可千萬別讓羅斯金,G·F·瓦茨和E·B·瓊司這樣一些名字來玷污我們貞潔的雙唇。」

  〔注①:都是英國畫家。〕

  「這個羅斯金究屬何人?」弗拉納根問。

  「維多利亞時代的偉人之一,擅長優美文體的文壇大師。」

  「羅斯金文體——由胡言亂語和浮華詞藻拼湊起來的大雜燴,」勞森說

  「再說,讓維多利亞時代的那些偉人統統見鬼去!我翻開報紙,只要一看見某個偉人的訃告,就額手慶倖:謝天謝地,這些傢伙又少了一個啦。他們唯一的本事是精通養生之道,能老而不死。藝術家一滿四十,就該讓他們去見上帝。一個人到了這種年紀,最好的作品也已經完成。打這以後,他所做的不外乎是老調重彈。難道諸位不認為,濟慈、雪萊、波寧頓〔注①:一八〇二-一八二八,英國畫家,擅長水彩畫及油畫。〕和拜倫等人早年喪生,實在是交上了人世間少有的好運?假如史文朋在出版第一卷《詩歌和民謠集》的那天溘然辭世,他在我們的心目中會是個多麼了不起的天才!」

  這席話可說到了大家的心坎上,因為在座的沒一個人超過二十四歲。他們立刻津津有味地議論開了。這一回他們倒是眾口一詞,意見一致,而且還各自淋漓盡致地發揮了一通。有人提議把四十院士的所有作品拿來,燃起一大片篝火,維多利亞時代的偉人凡滿四十者都要一一往裡扔。這個提議博得一陣喝采。卡萊爾、羅斯金、丁尼生、勃朗寧、G·F·瓦茨、E·B·瓊司、狄更斯和薩克雷等人,被匆匆拋進烈焰之中。格萊斯頓先生、約翰·布賴特和科勃登,也遭到同樣下場。至於喬治·梅瑞狄斯,曾有過短暫的爭執;至於馬修·阿諾德和埃默森,則被痛痛快快討諸一炬。最後輪到了沃爾特·佩特。

  〔注:均為英國政治家。〕
  〔注:英國詩人,文藝批評家。〕

  「沃爾特·佩特就免了吧,」菲利普咕噥說。

  勞森瞪著那雙綠眼珠,打量了他一陣,然後點點頭。

  「你說得有理,只有沃爾特·佩特一人證明瞭《蒙娜莉薩》的真正價值。你知道克朗肖嗎?他以前和佩特過往甚密。」

  「克朗肖是誰?」

  「他是個詩人,就住在這兒附近。現在讓咱們上丁香園去吧。」

  丁香園是一家咖啡館,晚飯後他們常去那兒消磨時間。晚上九時以後,淩晨二時之前,准能在那兒遇到克朗肖。對弗拉納根來說,一晚上的風雅之談,已夠受的了,這時一聽勞森作此建議,便轉身對菲利普說:

  「哦,夥計,我們還是找個有姑娘的地方去樂樂吧。上蒙帕納斯遊樂場去,讓咱們喝它個酩酊大醉。」

  「我寧願去見克朗肖,而不想把自己搞得醉醺醺的,」菲利普笑呵呵地說。

  〖四十二〗

  席上的人一哄而散。弗拉納根和另外兩三個人往雜耍劇場而去,菲利普則隨克拉頓、勞森兩人不慌不忙地朝丁香園而來。

  「你也該上蒙帕納斯遊樂場去看看,」勞森對菲利普說。「那兒算得上是巴黎的一大勝景。過些日子我打算去把它畫下來。」

  由於受到海沃德的影響,菲利普認為雜耍劇場是個不雅的場所,不屑一顧,殊不知他這陣子上巴黎來,正值雜耍劇場的黃金時代,它們的潛在藝術魅力剛被人們發掘出來。燈光設計的新穎別致,暗紅與失卻光澤的金黃色的渾成一片,燈火闌珊處的濃蔭密影,還有各種各樣的裝飾線條,都為藝術創作提供了新的主題。拉丁區有一半左右的畫室,都陳列了在本地這家或那家劇場所作的寫生畫。文人緊步畫家的後塵,也突然不謀而合地探索起雜耍劇目的藝術價值來。於是,那些紅鼻子的丑角演員頓時被捧上了天,說他們把角色演活了;那些肥胖的女歌手,曾默默無聞地嚎叫了二十年,這時人們也刮目相看,發現她們的演唱聲情並茂,極盡詼諧之妙。還有些文人在耍狗戲中獲得了美的感受,另一些則竭盡人間言語,百般稱頌魔術師和飛車演員的精湛絕技。雜耍戲的觀眾也因此沾了光,成為輿論界同情關注的對象。菲利普同海沃德觀點一致,向來瞧不起大哄大嗡的芸芸眾生;他也像一般生性孤傲的人那樣,潔身自好,獨來獨往,對市井之徒的古怪行徑橫眉側目,不勝厭惡;但此時克拉頓和勞森卻熱情洋溢談論著百姓大眾。他們繪聲繪影地談到巴黎各類集市上摩肩接踵的人流,那真是萬頭攢動,人山人海;在乙炔燈的強光之下,人們的臉半隱半現;嘟嘟的喇叭聲、嗚嗚的汽笛聲、嗡嗡的低語聲,交相錯雜,不絕於耳。他們所說的這一切,菲利普聽來新鮮而陌生。他們向他介紹了克朗肖的情況。

  「你可曾看過他的作品?」

  「沒看過,」菲利普說。

  「他的作品發表在《黃皮書》上。」

  他們對克朗肖的態度,就像一般畫家看待作家那樣,既有幾分輕視(因為他在繪畫方面是個門外漢),又有幾分寬容(因為他搞的畢竟也是門藝術),同時還有幾分敬畏(因為他所運用的藝術媒介,頗使他們惴惴不安)。

  「此人可是個不同凡響之輩。一上來,你也許會對他有點失望,只有等他喝醉了,才會露出他人傑的本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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