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一九


  特納先生驚愕地望著埃爾德裡奇。孩子們顯然都覺得受了委屈,他禁不住對孩子們敢怒不敢言的情緒產生共鳴。他也看不出戈登將軍同利維有何相干。後來他鼓起勇氣旁敲側擊地探問了一下。

  「您問埃爾德裡奇關於戈登將軍知道些什麼,這一問可真把他問懵啦,」他強作笑顏對校長說。

  珀金斯先生縱聲大笑。

  「我見他們已學到凱斯·格拉胡斯的土地法,所以很想知道他們對愛爾蘭的土地糾紛是否有所瞭解。誰知他們對愛爾蘭的瞭解,僅止於都柏林位於利菲河畔這一點。所以我再問了一下他們是否聽說過戈登將軍。」

  〔注:古羅馬政治家,畢生致力於政治改革。〕
  〔注:愛爾蘭的首都。〕

  於是,這個可怕的事實赫然公諸於眾:這位新來的上司原來是個「常識迷」。他頗懷疑目前通行的學科考試有何用處,學生們死記硬背無非是為了應付這些考試。他注重的是常識。

  時間一個月一個月過去,「常歎氣」越來越憂心忡忡。他設法排遣這樣的念頭:珀金斯先生一定會逼他把結婚日期確定下來;此外,他還十分惱恨這位上司對古典文學所持的態度。毋庸置疑,珀金斯先生是位造詣很深的學者,眼下正忙於寫一篇完全符合正統的論著——一篇有關拉丁文學譜系的論文,但是他平時談論起古典文學來,口氣相當輕率,就像是在談論某種無關宏旨的類似彈子的娛樂一般,似乎它只是供茶餘飯後助興的話題,無須嚴肅對待。再說到三年級中班的教師「水槍」先生,此公脾氣也是一天壞似一天。

  菲利普進皇家公學之後,就被安排在他班上。這位B·B·戈登牧師先生,就其性情來說,似乎並不適宜做教師:既無耐心,肝火又旺。再加上長期以來無人過問他的教學,接觸的又盡是些年幼學生,他可以為所欲為,自製力早已喪失殆盡。他上起課來,往往以大發雷霆開始,以暴跳如雷結束。他個子不高也不矮,胖墩墩的,一頭黃中帶紅的短髮已開始染上白霜,唇上蓄著一撮又短又硬的小鬍子。此公其貌不揚,大臉盤上長著一對小小的藍眼睛,臉色紅撲撲的,可脾氣一發作立時轉成豬肝色,而他這個人又是動輒發火的。手上的指甲由於經常咬呀,咬呀,連肉也包不住了:只要有哪個學生解釋課文時發抖,他就怒從心頭起,坐在講臺邊直發抖,同時狠咬自己的指甲。關於他虐待學生的醜事,師生中傳得沸沸揚揚,其中免不了也有誇大其詞的地方。兩年前有件事,曾在學校裡轟動一時。據說,有位學生家長常揚言要向法院起訴,因為這位老夫子拿起一本書,狠命揍了一個名叫沃爾特斯的孩子的耳光,結果孩子的聽覺受到嚴重影響,不得不中途輟學。孩子的父親就住在坎特伯雷,城裡好些人為之憤憤不平,當地報紙還報導過這件事。然而,沃爾特斯先生畢竟只是區區一釀酒商,所以別人對他的同情也無形中打了個折扣。至於班上其餘的孩子,儘管很討厭這位老夫子,但出於他們自己最清楚不過的考慮,在這件事情上,還是站在教師這一邊,不但對外界干涉校內事務表示憤慨,甚至還百般刁難繼續留在學校的沃爾特斯的弟弟。不過,戈登先生險些兒被攆到鄉下去苟度餘生,此後再不敢揍學生了。教師們隨之喪失了打學生手心的權利,「水槍」也再不能用教鞭抽打講臺來發洩心頭的盛怒了,現在至多不過是抓住學生的肩膀,使勁搖他兩下。不過對於調皮搗蛋,或是強頭倔腦的孩子,他們照舊要給予處罰,讓他們空懸著一條胳膊,在那兒站上十分鐘到半小時,而罵起學生來,依然像過去一樣沒遮攔。

  對於像菲利普這樣生性膽怯的學生來說,恐怕再也找不到比「水槍」更糟糕的教師了。菲利普這次進皇家公學,比起第一回見沃森先生時,膽子總算大了些。這兒有好多孩子他都認識,是預科的老同學。他覺得自己不再是小孩子了,他本能地意識到,周圍同學越多,他的殘疾就越少惹人注目。然而進校第一天,戈登先生就使他誠惶誠恐;這位夫子一眼就能看出哪些學生怕他,同時似乎也單憑這點,就此特別討厭那些學生。過去,菲利普聽老師講課總覺得津津有味,可現在每到上課就膽戰心驚,度時如年。教師提問時,他寧可呆頭呆腦地坐著,一聲不響,生怕回答錯了,挨老師一頓臭駡;每回輪到他站起來解釋課文,他總是戰戰兢兢,臉色煞白,像害了大病似的。他也有快樂的時候,那就是珀金斯先生前來代課的時候。對這位有常識癖的校長,菲利普頗能投其所好,供成年人閱讀的各種奇書異卷,菲利普都有所涉獵。珀金斯先生上課常出現這樣的情況:他提出的問題先在學生中兜了一圈,誰也回答不出,最後總是留待菲利普來回答。珀金斯先生朝菲利普微微一笑——這一笑使得菲利普心花怒放——然後說:

  「好,凱裡,請你給大家說說吧!」

  菲利普在這種場合取得的好分數,更增添了戈登先生胸中的不平。一天,輪到菲利普做翻譯練習,老夫子坐在那兒,一面惡狠狠地瞪著菲利普,一面氣呼呼地咬著大拇指。他正在火頭上呢!菲利普開始輕聲低語。

  「別咕咕噥噥的!」老師吼叫了一聲。

  菲利普喉嚨裡像被什麼異物堵住似的。

  「說下去!說下去!說下去!」

  他一連尖叫三聲,一次比一次響,結果把菲利普原來學到的東西全都嚇跑了,菲利普只是望著書頁發愣。戈登先生直喘粗氣。

  「你要是不懂,幹嘛不明說呢?你到底懂不懂?上次解釋課文的時候,你究竟聽進去了沒有?幹嘛不開口?說啊,你這個笨蛋!說啊!」

  老夫子抓住坐椅的扶手,緊緊抓著,似乎生怕自己會朝菲利普猛撲上去。學生們都知道,過去他常一把掐住學生的脖子,差不多要把學生掐個半死才放手。這會兒戈登先生額上青筋畢露,臉色陰沉可怕。他簡直成了個瘋子。

  菲利普前一天已把那段課文全搞懂了,但此刻卻什麼也記不起來。

  「我不懂,」他氣喘吁吁地說。

  「你怎麼會不懂呢?好吧,讓咱們逐字逐句解釋,你究竟是不是在裝蒜,馬上就能見分曉。」

  菲利普站著不吭聲,面如土色,渾身微微打顫,腦袋耷拉著,差不多碰到了課本。老夫子的鼻孔呼呼直響,簡直像在打呼嚕。

  「校長說你很聰明,真不知道他是怎麼看出來的。普通常識!」他粗野地大笑起來。「我不明白他們幹嘛要把你安排到這個班上來。笨蛋!」

  他對這個詞兒很欣賞,拉開嗓門一連重複了幾聲。

  「笨蛋!笨蛋!一個瘸腿大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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