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毛姆 > 人生的枷鎖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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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登先生這麼發洩一通,火氣總算消了幾分。他瞧見菲利普的臉倏地漲得通紅。他叫菲利普去把記過簿拿來。菲利普放下手裡的《西澤紀事》,悄然無聲地走出教室。記過簿是個淺黑封面的本兒,專門用來登錄頑皮學生的越軌行為。哪個學生的大名在本子上出現三次,他就要挨一頓鞭笞。菲利普走到校長的住處,敲敲他的書房門。珀金斯先生正坐在桌旁。 「先生,我可以拿記過簿嗎?」 「就在那兒,」珀金斯先生隨口應了一句,同時朝放記過簿的地方點一點頭。「你幹了什麼不該幹的事啦?」 「我不知道,先生。」 珀金斯先生朝菲利普瞥了一眼,但沒再說什麼,繼續忙自己的事兒。菲利普拿起本子,出了書房。幾分鐘後,菲利普又把記過簿送回來。 「讓我看一下,」校長說。「哦,戈登先生把你的名字記進了記過簿,說你『放肆無禮』,究竟是怎麼回事啊?」 「我不知道,先生。戈登先生說我是個瘸腿笨蛋。」 珀金斯先生又望了菲利普一眼,他很想知道這孩子回答的話裡是否暗含譏諷之意,只見這孩子驚魂未定,臉色蒼白,目光裡流露出驚恐、痛苦的神色。珀金斯先生站起身,放下記過簿,順手拿起幾張照片。 「今天上午,我的一位朋友給我寄來了幾張雅典地方的風景照,」他口氣隨便地說。「瞧,這是雅典衛城①。」 〔注①:設置在一塊高四十五米、長三百五十米、寬一百五十米的大岩石上,早期雅典國王還在那兒修築了許多宮殿。雅典衛城在波希戰爭中被毀。〕 他把照片上的古跡細細解釋給菲利普聽。經他這麼一說,畫面上的殘垣廢墟頓時變得栩栩如生。他還把狄俄尼索斯①露天劇場指給菲利普看,講解當時觀眾按等級就座的情況,又講到觀眾打哪邊極目遠眺,可以看見蔚藍色的愛琴海。接著,他突然話題一轉: 「我記得過去在戈登先生班上念書的時候,他常常叫我『站櫃臺的吉普賽人』。」 〔注①:希臘神話裡的酒神。〕 菲利普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那些照片上,他還沒來得及領會這句話的含義,珀金斯先生又拿出一張薩拉米斯島①的圖片,還用手指——那手指的指甲尖還有一道黑邊——點給他看當年希臘、波斯兩國戰艦的陣容部署。 〔注①:希臘的一座島嶼,公元前四八〇年希臘曾在此處大敗波斯軍隊。〕 〖十七〗 菲利普在接下來的兩年裡,生活雖說單凋,倒還算自在。比起另外一些個子同他相仿的學生來,也不見得受到更多的欺淩;他身有殘疾,不能參加任何遊戲活動,所以在外人眼裡,有他沒有他都無所謂,而菲利普也正求之不得。他默默無聞,形單影隻。他在「瞌睡蟲」先生的班上學了兩個學期。這位「瞌睡蟲」先生,成天耷拉著眼皮,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似乎對一切都感到厭倦。他還算克盡職守,不過幹什麼都心不在焉。他心地善良,性情溫和,就是有點迂拙。他對學生的品行很信得過;他認為,對教師來說,要使孩子們誠實可信,最要緊的是自己一刻也不該產生孩子可能會撒謊這種念頭。他還引經據典地說:「求豆者得豆,求瓜者得瓜。」在三年級高班裡,日子著實好混。比如說,逢到解釋課文,還未輪到自己,早就摸准了要解釋哪幾行,再加上作弊用的注釋本又在學生手裡傳來遞去,不消兩分鐘就可以查到所需要的東西。教師挨個兒提問時,學生可以把拉丁語語法書攤在自己的膝頭上;即使在十幾個學生的作業本上同時發現巧得令人難以置信的錯誤,「瞌睡蟲」夫子也從不覺得這裡面有何可疑之處。他不怎麼相信考試,因為他注意到學生們考試起來成績從不像平時在班上那麼出色:這固然令人喪氣,不過也無妨大局。到時候,學生們照樣升級,他們雖然在學業上無甚長進,但是卻學會了若無其事、厚著臉皮弄虛作假的本事,對於他們日後處世來說,這種本事說不定比識點拉丁文更管用呢。 隨後,他們歸「柏油」先生管教了。他真名叫特納,在學校的老夫子中數他最富有生氣。黝黑的膚色,五短身材,挺著個大肚子,下巴上的那一大把黑鬍鬚已開始花白。他穿著那身牧師服,倒也真讓人聯想到柏油桶。平時要是無意聽到有哪個孩子喚他的雅號,他就根據校規罰孩子抄五百行字,然而在教堂園地舉行的聚餐會上,自己倒也常常拿這個雅號開幾句玩笑。在教師中間,他最耽於世俗的享樂,外出赴宴比誰都勤。與之交往的人也不局限于牧師這個圈子。在學生們的眼裡,他是個十足的無賴。一到了假期,這位夫子便脫去牧師服,有人曾看到他在瑞士穿了一套花裡胡哨的粗呢服。他愛好杯中物,講究口腹之欲。有一次,有人還看到他同一位女士——可能是他的一位近親——在皇家餐館對酌共餐。打這以後,好幾代學生都認為此公耽于縱酒宴樂,這方面許多繪聲繪影的詳盡細節,足以證實人性墮落之說不容懷疑。 特納先生估計,要改造這些在三年級高班待過的學生,整飭他們的學風,得花整整一學期的工夫。他不時在學生面前狡黠地透點口風,表示對他同事班裡的種種弊端洞悉無遺。面對這種情況,他倒也不惱火。在他看來,學生天生是些小痞子,只有在確信自己的謊言會露出馬腳來的時候,他們才會稍許放老實些。他們有自己獨特的榮譽感,而這種榮譽感在同教師打交道時完全不適用;等他們知道調皮搗蛋撈不到半點好處了,才能有所收斂。特納先生頗為自己的班級感到自豪,儘管眼下已五十五歲了,可還是像初來學校執教時那樣,熱中於使自己班級的考試成績勝過別的班級。他也像一般胖子那樣,動輒發火,但火氣來得快,消得也快;不多久,學生們就摸著了他的脾氣,儘管他經常正言厲色,將他們痛加訓斥,但是在他聲色俱厲的表像下面,卻自有一番親切厚意。他對那些腦子不開竅的笨蛋很沒有耐心,但是對於一些外表任性、內藏穎慧的淘氣鬼,卻能循循善誘,不厭其煩。他喜歡邀他們到自己房裡用茶,儘管那些學生發誓說,同特納先生一起喝茶時,從不見有蛋糕和松餅之類的點心——一般人總認為特納先生如此發福,說明他饕餮貪食,而饕餮貪食則說明他肚裡多了幾條線蟲——但他們還是真心樂意接受他的邀請的。 菲利普現在更愜意了:學校校舍並不寬舒,僅有的一些書室只供高年級學生享用。在這之前,他一直住在集體大宿舍裡,學生們在裡面吃飯,低年級學生還在那兒做功課,亂哄哄的,菲利普看了總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同別人混在一起,常使他坐立不安,他渴望能讓他一個人清靜清靜。他經常獨個兒信步逛入鄉間。那兒有條小溪,淙淙流過綠色的田野,小溪兩岸聳立著一株株整了枝的大樹。菲利普沿著河岸蹓躂,心裡總覺得很快樂,至於究竟樂在何處,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走累了,他就趴在岸邊草地上,望著鰷魚和蝌蚪在水裡忙碌穿梭。在教堂園地裡悠然漫步,給了他一種獨特的滿足之感。教堂園地中央有一片草地,夏天學生們在那兒練習打網球,而在其他季節,周圍十分恬靜。孩子們有時候手挽手地在草地上閒逛,間或有個別勤奮好學的孩子在那兒慢吞吞地踱步,眼睛裡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嘴裡反復念叨著需要背熟的功課。一群白嘴鴉棲息在那幾株參天榆樹上,淒厲的哀鳴響徹長空。教堂矗立在草地的一側,雄偉的中央塔樓刺破天穹。菲利普此時還不懂什麼叫「美」,可是當他舉目凝望教堂的時候,總是油然而生一股莫可名狀的、令人困惑的喜悅之情。他搬進書室之後(那是一間俯視著貧民窟的四方斗室,由四個學生合住),買來一張大教堂的照片,把它釘在自己的書桌上方。有時他站在四年級教室裡憑窗眺望,發覺從眼前的景色裡自能領略到一番新的情趣。教室對面是一塊塊古色古香、保養得很好的草坪,其間錯落著枝繁葉茂的蔥郁樹叢。這些景物給了菲利普某種奇怪的感受,說不清究竟是痛苦呢,還是喜悅。他心扉微開,第一回萌生出強烈的美感。與此同時,還出現了其他的變化。他的嗓音也開始變了,喉頭不由自主地發出古怪的聲調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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