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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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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爾特,瓦爾特,跟我說話。」 瓦爾特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了,好像是用了很大力氣才抬起了那沉重的眼皮。他沒有朝凱蒂看,只是盯著離他的臉幾寸遠的牆壁。他說話了,聲音十分微弱,但似乎能聽出來他是在微笑。 「這個魚缸很好看。」他說道。 凱蒂屏住呼吸側耳傾聽,但是他沒再發出聲音,身體也沒動,淡漠的黑色眼睛盯著白刷刷的牆壁(他看到了什麼神秘的東西了嗎?)。凱蒂站了起來,形容枯槁地看向站在床邊的那個人。 「一定還能做點什麼。你不能光站在那兒束手無策!」 她把雙手握在一起。韋丁頓朝站在床邊的軍官說了幾句話。 「恐怕他們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軍醫負責給你的丈夫治療。你的丈夫教給了他治療的方法,你的丈夫能做的,他已經都做了。」 「那個人是軍醫嗎?」 「不,他是余團長。他一步也沒離開過你的丈夫。」 凱蒂心神紛亂地看了余團長一眼。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穿的卡其布軍裝顯得極不合身,他的眼睛正看著瓦爾特。她發現他的眼裡含著淚水,不禁心裡一驚。這個黃臉平額的男人憑什麼流淚?她被激怒了。 「什麼也不做看著他死,這太殘忍了。」 「至少他現在感覺不到痛苦了。」韋丁頓說道。 她再次爬到丈夫的身前。那雙嚇人的眼睛依然空洞洞地盯著前方。她不知道他到底還能不能看見東西,也不知道能不能聽見她說的話。她把嘴唇湊到他的耳朵邊上。 「瓦爾特,我們還有什麼可以做的?」 她覺得一定還有什麼藥可以給他用上,留住他漸漸消失的生命。現在她的眼睛逐漸習慣了昏暗的光線,她驚恐地發現他的臉已經全都乾癟下去了,幾乎認不出來是他。短短的幾個鐘頭裡,他變得就像完全換了一個人,這太不可思議了。他現在根本不像人,他幾乎就是死亡本身。 她覺得他好像要說什麼,就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 「別大驚小怪。我剛走了一段難走的路。現在我已經全好了。」 她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但是他的嘴閉住了,身體又變得一動不動。痛苦撕扯著她的心,他不能就這麼躺著,她覺得他好像已經為入墳墓擺好了姿勢。一個人走了上來,好像是軍醫或者護理員,做了個手勢叫她讓開一下。他爬到這個奄奄一息的人的旁邊,用一條肮髒的濕毛巾粘了粘他的嘴唇。凱蒂站起來,絕望地看向了韋丁頓。 「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嗎?」她輕輕地說。 他搖了搖頭。 「他還能活多久?」 「誰也說不上來。或許一個鐘頭。」 她環顧了這個空蕩蕩的屋子,目光從余團長碩實的身影上掠過。 「能讓我和他單獨待一會兒嗎?」她問道,「只用一分鐘。」 「當然可以,如果你希望這樣的話。」 韋丁頓朝余團長走去,同他說了幾句話。這位團長點了點頭,然後低聲地下了命令。 「我們會在臺階上等候。」大家撤出去時韋丁頓說,「到時你可以叫我們。」 凱蒂的意識依然處於狂亂之中,難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好像這只是毒品流淌在她的血管裡使她出現的幻覺。然後她意識到瓦爾特就要死了,她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消除他心裡鬱積的怨恨,讓他安安靜靜地死去。如果他原諒了她,那麼就是原諒了他自己,也就可以心平氣和地瞑目了。她全然沒有為她自己考慮。 「瓦爾特,我懇求你的原諒。」她蹲了下來說,她怕他現在承受不住任何的力量而沒有用手碰他。「我為我所做過的對不起你的事而感到抱歉。我現在追悔莫及。」 他沒有發出聲音,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凱蒂的話。她不得不繼續向他哭訴。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此時此刻他的靈魂變成了一隻振翅的飛蛾,兩隻翅膀因為載滿怨恨而沉重不堪。 「寶貝兒。」 他暗淡乾癟的臉上微微動了一下,幾乎察覺不到,但是仍然叫她驚恐得一陣痙攣。她以前從來沒有這麼稱呼過他。或許是他行將消亡的錯亂的意識,誤以為她曾經這麼叫過他,誤以為那只是她的口頭語之一,小狗、小孩兒、小汽車,她都這麼叫。然後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她把雙手攥在一起,竭盡全力控制住自己的神經,因為這時她看到兩滴眼淚從他乾枯的臉頰上流了下來。 「呃,我的至愛,我親愛的,如果你曾經愛過我——我知道你愛過我,而我卻太招人恨——我乞求你原諒我。我沒有機會表示我的悔意了。可憐可憐我。我懇求你的原諒。」 她停住了,屏住呼吸看著他,急切地期待著他的回答。她看到他想要說話,心臟猛地跳動了一下。如果在這最後的時刻能幫他從怨恨中解脫出來,那就將是她給他帶來的痛苦的一個補償。他的嘴唇動了,他沒有看她,眼睛依然無神地盯著粉刷過的白牆。她湊到他的身上,想要聽清他的話。他說得十分清晰。 「死的卻是狗。」 她像石頭一樣僵住了。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她沒有聽懂。她驚慌地看著他,腦中一片紛亂。他的話毫無意義,喃喃囈語。看來他根本聽不懂她說的話。 他再也不動了,幾乎和死了一樣。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他的眼睛還睜開著,但是不知道還有沒有呼吸。她害怕起來。 「瓦爾特,」她小聲說,「瓦爾特。」 最後,她猛地站起了身,恐懼驟然懾住了她。她轉過身朝門口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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