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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回憶起她曾經那麼鄙視瓦爾特,現在她只想鄙視自己。她當初怎麼看他的,他一定心知肚明,但他一如既往、毫無怨言地愛她。她是個笨蛋,他是再清楚不過了;因為他愛她,這一點他也毫不在乎。現在她不再恨他了,也不憎惡,有的只是害怕和困惑。她不得不承認他的身上有出眾的優點,甚至有那麼一點不易被人察覺的偉大之處。而她竟然不愛他,卻愛了一個她現在覺得不值一文的男人,這真是怪事。這些漫長的白天她一直思前想後,查理·唐生究竟哪裡值得她愛呢?他只不過是個凡夫俗子,徹頭徹尾的二流貨色。如果她現在還是成天哭天抹淚,那豈不證明她的心思還留在他那兒?她必須忘了他。

  韋丁頓也對瓦爾特評價頗高。而唯獨她對他的價值視而不見,為什麼?因為他愛了她,而她卻不愛他。一個男人由於愛你而遭到你的鄙視,這人心是怎麼長的啊?不過,韋丁頓也承認他不是那麼喜歡瓦爾特。看來男人都不喜歡他。可那兩位嬤嬤對他的好感是掛在臉上的。看來女人對他另有一番感覺。她們敏銳地感覺到他的靦腆背後隱藏著一顆厚道和善的心。

  二十二

  不過要說最令她心有所感的還是那些修女。先說臉蛋紅撲撲、始終滿臉歡喜的聖何塞姐妹。她是十年前跟隨修道院長一同來到中國的幾位修女之一,這些年來,眼見姐妹們一個個在疾病、窮困和思鄉中相繼離世,她平日的歡喜之色卻並未黯淡下去。她的率真和豁達,到底是從何而來呢?然後是修道院長,想到這兒,凱蒂似乎覺得修道院長真的又站在了她的面前,禁不住羞愧起來。她是個從不矯揉造作的樸素女人,骨子裡有一種威嚴,讓人對其心生敬畏。這樣一個人,與之交往的人自然都會對她多一分敬意。從聖何塞姐妹的站相、舉止以及回話的腔調來看,她對修道院長是從心底裡順從的。韋丁頓雖然生性輕佻,玩世不恭,可跟修道院長說起話來照樣大為收斂,與平時相比幾乎就是畏畏縮縮了。凱蒂覺得韋丁頓告訴她修道院長的法國望族身分其實是多此一舉的。觀其舉止風度,想必誰也不會懷疑她源遠流長的古老血統。她身上的威嚴之氣,恐怕誰見了都會甘願臣服。她有優雅貴人的溫和和聖賢之人的謙卑。在她堅定、美麗、同時略顯蒼老的臉上,一成不變的肅穆之中從不會少了光彩。她同時還是個和藹親切的人,那群小娃娃會毫無顧忌地圍在她的身邊,吵吵鬧鬧,只因為他們知道修道院長深深地愛護他們。當她看著那四個新生兒的時候,臉上會露出甜美而又意味深長的微笑,就像是一道和煦的陽光照射到了一片荒蕪之地上。聖何塞姐妹隨口說起瓦爾特時,凱蒂竟然不明所以地有點感動。她明白了他是多麼希望她能給他生個孩子,可是他一貫沉默木訥,怎麼也不像是會哄孩子的人。多數男人哄起孩子來都是笨手笨腳,他卻一點也不手生,多麼怪的一個人。

  然而除了這一幕幕感人的回憶外,在她心頭似乎還潛藏著一層陰影(如同銀色的雲彩邊緣鑲了一圈兒黑色的烏雲),怎麼也揮之不去。在聖何塞姐妹的歡聲笑語中,更多的是在修道院長優雅的待客之道上,凱蒂始終感受到了一種漠然。不消說,她們今天對她是友善乃至熱情的,但同時她們還另有所保留,具體是什麼凱蒂也說不上來。她覺得對她們來說,她只不過是隨便哪一位初來乍到的客人。她們不僅說了一種和凱蒂完全不同的語言,其心思也是和凱蒂相隔萬里。修道院的門關上的一剎那,她們會把她忘得一乾二淨,然後一刻也不耽擱地去忙剛剛落下的工作了,就跟她這個人根本就沒有來過一樣。她覺得她不僅是被關在那所小修道院的門外,而且關在了她一直孜孜追求的神秘的精神花園的大門外。她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獨。那就是她哭泣的原因。

  她疲憊地把頭靠在椅子上,哀歎了一聲:「我是多麼無足輕重的人啊。」

  二十三

  那天晚上瓦爾特比平時提早一會兒回到了他們的房子。凱蒂正躺在長椅上,面對著敞開的窗戶。天已經快黑下來了。

  「要點燈嗎?」他問道。

  「晚飯的時候他們會把燈提上來的。」

  他總是隨口說點兒瑣碎的事,好像他們是兩位老相識似的,從他的舉動你永遠也看不出他對你會心懷怨懣。他從來也不朝她的眼睛看,也從來不笑一笑,倒是處處不忘禮貌。

  「瓦爾特,如果這場瘟疫結束以後我們還活著,你有什麼打算?」她問道。

  他停頓了一會兒,沒有回答。她看不見他的臉是什麼樣。

  「我還沒有想過。」

  若在以前,她的腦子裡要是跳出什麼主意,想也不想就會脫口而出。不過現在她害怕他,沒說幾句連嘴唇也哆嗦了,心撲通撲通直跳。

  「今天下午我去修道院了。」

  「我聽說了。」

  她竭盡全力才說出下面的話來,但嘴唇還是有點不聽使喚。

  「你把我帶到這兒來,真的是想讓我死嗎?」

  「如果我是你就不會在這上面多費口舌,凱蒂。我覺得討論我們最好是忘掉的事不會有任何好處。」

  「但是你沒忘,我也忘不了。剛到這兒我就想這個問題,已經想了很久了。你想聽聽我一直想說的話嗎?」

  「非常樂意。」

  「我對你太不好了。我做了對你不忠的事。」

  他像木樁一樣牢牢地釘在那裡。他不作聲反倒更加嚇人。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明白我的意思。那種事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沒有什麼,一結束就是完了。我認為女人並不能完全理解男人的態度。」她突兀地開了口,從她嘴裡發出的聲音連她自己都認不出了。「你知道查理是什麼樣的人,你也看到了他的所作所為。嗯,你是對的,他是個蟲豸不如的小人。我當初也是個小人,所以才去跟他交往。我真希望我沒去。我不是想求你原諒我。我也不想讓你回心轉意,讓你和以前一樣愛我。我只是想我們不能成為朋友嗎?看在我們周圍正在成千上萬死去的人的分上,看在修道院裡那些修女的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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