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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我知曉你們英國人喜愛喝茶,」院長說道,「我已經叫人準備了一些。不過若是按中國的習慣泡制,我只得表示我的歉意。我知道韋丁頓先生喜歡威士忌,但是我恐怕無力使你得償所願。」

  她面帶微笑,但是肅穆的眼神裡閃爍著狡黠的光。

  「呃,得了,嬤嬤,你這話說得我好像是個酒鬼似的。」

  「我希望能聽到你說從來也不喝酒,韋丁頓先生。」

  「是啊,我從來也不喝酒,我只喝醉。」

  修道院長笑了起來,並把韋丁頓的俏皮話用法語說給聖何塞姐妹聽。聖何塞姐妹的眼睛友善地看著韋丁頓。

  「我們必須寬容韋丁頓先生,因為有兩三次我們陷入經濟拮据的窘境,孤兒們開始餓肚子的時候,韋丁頓先生及時資助了我們。」

  那位給他們開門的皈依天主教的小女孩走了進來,她的手上端著一個茶託,上有幾盞中國茶杯和一個茶壺,另有一碟稱為瑪德琳甜餅的法式蛋糕。

  「你們一定得嘗嘗瑪德琳甜餅。」修道院長說道,「這是聖何塞姐妹今早特地給你們做的。」

  他們閒聊了一些瑣事。修道院長詢問凱蒂來中國有多久了,從香港到此地旅途是否勞累,以及她到沒到過法國、在香港是否水土不服云云。話題瑣屑至極,但氣氛卻十分融洽,顯得與他們身處的危險環境格格不入。屋子外面十分安靜,讓人很難相信這裡是一座人口眾多的城市的中心。然而靜謐降臨了,瘟疫卻並未隨之平息,還在到處肆虐;陷入恐慌的人們四處奔逃,卻被暴徒似的士兵厲聲喝止。修道院牆內的醫療室擠滿了染病以及將死的士兵,修女們領養的孤兒們已經死去四分之一了。

  凱蒂不明緣由地被這位修道院長吸引住了。她仔細觀察著這個對她萬般體恤的莊重女士。她穿了一襲白衣,教袍上唯一的色彩就是胸前繡著的紅心。她是個中年女人,大約有四十歲或者五十歲。很難說清是四十還是五十,因為她光滑、素淡的臉上幾乎看不到幾絲皺紋,而從她莊重的舉止、穩健的言談,以及有力、美麗但已顯乾瘦的雙手上,立即能夠判斷出她已經不再年輕。她臉形偏長,嘴稍有些大,牙齒頗為醒目。她的鼻子不能說小,但是長得十分精緻,也很柔嫩。然而她的臉色之所以嚴峻、肅穆,則完全是因為黑黑的細眉下面的那雙眼睛。這是一對黑色的大眼睛,目光平穩堅定,雖然說不上冷淡,但給人一種氣勢逼人的感覺。初次瞧見修道院長,你會不假思索地認為她年輕時一定是位小美人兒,但稍作片刻你便會恍然大悟,她的美麗其實與其性格密不可分,她的魅力反而會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與日俱增。她說話的聲調十分低沉,顯然是在有意識地加以控制。無論她說英語還是法語,都是一字一句,有條不紊。然而給人印象最深的還是她身上那股威嚴之氣,無疑是長居基督教教職的結果。你會覺得這個人平時一定慣於發號施令,而別人也都慣於聽從吩咐,不過她發號施令的儀態會十分謙遜,絕不會讓人覺得她高高在上。看來她是篤信教會在世俗世界中的權威。然而凱蒂覺得在她威嚴的外表之下,應該還有許多人所共有的人性之處。院長在聽韋丁頓厚著臉皮大放厥詞之時,始終面帶莊重的微笑,對幽默顯然具備十足的理解力。

  然而凱蒂隱約覺得她身上還有一種東西,只是說不出來是什麼。它就在修道院長鄭重端莊的儀態和優雅周到的禮節之中——相形之下,凱蒂簡直就成了扭扭捏捏的女校學生——它令凱蒂覺得她們之間始終隔著一段距離。

  二十一

  已故傳教士的簡陋客廳裡又只剩下凱蒂一個人了,她躺倒在正對窗戶的長椅上,凝神遠眺河對岸的廟宇(傍晚的光線又給那座廟宇蒙上了一層奇妙的神秘色彩),竭力地想去理清心中的思緒。她從來也沒想過這趟修道院之行能夠給她觸動。是啊,好奇心已經消失啦,現在沒什麼好期盼的了。好多天以來河岸那邊高牆下的城鎮她幾乎是朝思暮想,如今那些神神秘秘的街道她是一眼也不想看了。

  但是在修道院裡的時候,有一會兒她感覺自己像是進入了另外一個世界,一個超然於宇宙之外的世界。那些空蕩蕩的房間和白色的走廊雖然簡陋,卻似乎有一種迷離、神秘的氣息遊蕩於其間。那間小禮拜堂看上去是那麼粗陋俗氣,幾乎可以說是一派慘相,然而它卻具有某種雄偉的大教堂所沒有的東西。它的彩窗和油畫是如此拙劣,然而它所包含的信念,人們對它所懷有的崇高情感,卻賦予了它純淨的靈魂之美。在這個瘟疫肆虐的中心地帶,修道院的工作卻是如此一絲不苟,有條不紊,簡直就是對這場劫難的嘲諷。凱蒂的耳際又響起了聖何塞姐妹打開醫療室的門時,那一片鬼哭狼嚎的聲音。

  她們評論瓦爾特的話也出乎她的意料。先是聖何塞姐妹,然後是修道院長自己,她們的聲調一到了讚揚他的時候就變得異常欣慰。她們誇獎他時,她竟然會見鬼地感到一陣驕傲。韋丁頓也提到過瓦爾特做的事,但只是稱讚他的醫術和頭腦(在香港就有人說他腦袋聰明了),這點修女們也肯定過了。然而她們還說他這個人體貼細心,溫柔和善。他當然可能非常和善,要是有人病了,那正是他顯露身手的時候;他聰明的腦袋自然知道怎麼不弄疼你,上手一定又輕又柔。這個人一出場就讓你病痛全無,你不誇他妙手回春才怪呢。現在她明白他的眼裡再也看不到那種百般憐愛的神情了,以前她終日與這種神情相伴,只有覺得厭煩。如今她知道他還很會愛別人,並且正在用一種古怪的方式將這種愛傾注到那些把性命交給他的病人身上。她沒有感到嫉妒,只是有點惘然若失,就好像她長久以來習慣靠於其上的扶手突然地被抽走了,使她一下子頭重腳輕,左搖右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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