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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如果是晚上在客棧裡過夜,她和瓦爾特同住一間上等客房,她的丈夫全無睡意地躺在離她幾步遠的行軍床裡,她就會用牙咬住枕頭,不讓自己哭出一點聲音。到了白天,由於有轎子的紗簾擋著,她會肆無忌憚地流她的眼淚。她所感受的痛楚是如此劇烈,以至於她隨時想撕破嗓子尖叫起來。她從沒想過原來一個人可以遭受如此慘烈的苦難,她絕望地自問究竟是什麼錯事叫她遭此報應。查理為什麼不愛她,這令她百思不得其解。根據她的猜測,應該是她犯了什麼錯。然而她已經使出渾身解數來百般討好他了。他們在一起時一直甜蜜融洽,歡聲笑語。他們不僅僅是情人的關係,還是至密的朋友。她不明白。她的心已經碎了。她告訴自己她恨查理,瞧不起他。但是一想到這輩子要是再也見不到查理,她可還怎麼活。要是瓦爾特帶她來湄潭府是為了懲罰她,那他就失算了。如今她心如死灰,還有什麼可怕的呢?她是一刻也活不下去了。然而倘若在二十七歲的芳齡就香銷玉殞,似乎也太殘酷了。

  十五

  汽船沿著西江逆流而上的時候,瓦爾特一刻不停地讀他的書。到了吃飯的時間,他會嘗試跟她閒聊兩句。他說的都是無關緊要的瑣碎小事兒,就好像她是和他旅途邂逅的一位從未謀面的女士。凱蒂覺得他開口僅僅是出於一位紳士的禮貌,或者是故意提醒她,他們之間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

  開始她以為時間一長瓦爾特就會原諒她。然而憑她的魅力讓這事兒說過去就過去了,她還是過於自信了一點。大水也澆不滅愛火,如果他愛她就遲早會心軟的,還會無法自拔地繼續愛她下去。然而關於這一點她不是那麼確信了。晚上他坐在客棧的直背黑木椅上讀書時,馬燈的燈光打到他的臉上,她得以細細地觀察他。她正躺在一張已然稱其為床鋪的草墊上,光線照不到她,不必擔心被他發覺。他臉上平削的線條使他的神情顯得十分嚴峻,這張臉上要想擠出甜美的一笑,實在是不可能。他心平氣和地讀著書,好像視她根本不存在。她看到他翻了一頁,目光在書頁上來回地遊移。看來他沒有胡思亂想。等到桌子擺好,晚飯端進來時,他收起了書,朝她看了一眼(他根本沒有意識到在燈光的映照下,他的表情異常地醒目)。那是嫌惡的一瞥,把她嚇得魂飛魄散。是的,她太驚懼了,難道他的愛情已經消失了嗎?難道他真的預備害死她?那是荒謬的,那是瘋子的行為。瓦爾特可能已經瘋了,這個詭異的想法叫她不禁顫抖了一下。

  長久也不作聲的轎夫們突然喧嘩起來,其中一個還對著她說了一句話,手裡比劃著想要引起她的注意。她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但是順著他的手勢望去,她看到山坡上聳立著一座拱門。上岸之後她見過不少類似的拱門,現在她知道它們是為某位祈人多福的賢人或者貞節的寡婦建的。不過這一座有些與眾不同,它在逐漸西沉的太陽前面形成了一道美麗的剪影。然而不知怎的,它卻給她一種不祥的預感。它似乎具有某種特殊的意義,然而具體是什麼她卻說不上來。它矗立在那兒,是一種隱隱約約的威脅,抑或對她的嘲笑?他們走進了一片竹林。成片的竹子不知為何歪長著,全向堤道上斜壓下來,似乎要攔住她的去路。夏天的傍晚一絲風也沒有,那些翠綠的細長竹葉卻好像在微微地搖動,似乎竹林裡藏著什麼人,正注視著她經過似的。他們終於走到了山腳下,稻田到這裡就沒有了。轎夫們來回地繞彎,因為山上佈滿了長著野草的土包。它們一個一個緊緊地挨在一起,乍一望去就像退潮之後沙紋遍地的海灘。她知道這是一塊什麼地方,每到一個人口密集的城鎮,進城之前和出城之後,她都要經過這樣的地方。這是一片墳場。現在她明白轎夫為何要她看山頂上的那座拱門了,他們的目的地已經到了。

  這是一座平房,她逕自來到了客廳。等她坐下,苦役們正搬著一件件東西走進院子裡來。瓦爾特留在院子裡對那群苦役發號施令,告訴他們這件東西放在這兒,那件東西放在那兒。她正累得筋疲力盡,突然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嚇得她一驚。

  「我可以進來嗎?」

  她的臉紅了一下,然後又白了。她的神經是過於敏感了,見到陌生人都會一時亂了手腳。偌大的房間僅點了一盞加了罩子的燈,所以開始還看不清來者的模樣,等此人走到跟前,凱蒂認出這是一位男子。他朝她伸出了手。

  「我叫韋丁頓,是這兒的助理專員。」

  「呃,是海關的。我知道。此前已經聽說你在這裡。」

  借著昏暗的燈光,她大致看出這是一個身材瘦小的人,和她個頭差不多高,頭已經禿頂,臉偏小,乾乾淨淨沒留鬍子。

  「我就住在山腳下。我看你們這樣直接上來,一定沒有注意到我的家。我猜你們一定已經累壞了,不便邀請你們勉為其難到捨下做客,所以就在這兒點了晚餐,並斗膽不請自來。」

  「對此我深感榮幸。」

  「你會發現這兒的廚子手藝不壞。我叫維森的傭人供你們調遣。」

  「維森就是供職于此地的傳教士吧。」

  「不錯。很好的一個人。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明天帶你到他的墓地看看。」

  「非常感謝。」凱蒂微笑著說道。

  正在此時瓦爾特走了進來。韋丁頓進屋之前已經和瓦爾特見過面了,他說:

  「我剛好征得你太太的同意與你們共進晚餐。維森死了以後,我還沒找著人正經談談話呢。雖然那幾個修女也在這兒,但是我的法語不行,而且跟她們聊天的話,除了那麼乾巴巴的幾個話題外再沒什麼可說的了。」

  「我已經叫傭人端些喝的來了。」瓦爾特說。

  傭人送來了威士忌和蘇打水。凱蒂發覺韋丁頓一點也不見外,自顧自喝了起來。從他進門之初的言語和動輒咯咯自笑的舉動來看,這不是一個十分鄭重其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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