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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她沉默了下來。她模糊地意識到了什麼。這就像在學習某種外國話的時候,讀完了一頁文章你卻根本不知所云;直到一個單詞或者一個句子啟發了你,使你冥思苦想的腦袋靈光一現,似乎明白了整篇文章的意思。她模糊地領悟到了瓦爾特的陰謀——如同夜裡一片黑暗陰霾的景物,被一道閃電照亮,繼而又重新回復到黑暗當中。她被她在那一瞬看到的東西嚇得全身發抖。

  「他之所以作此威脅,僅僅因為這會把你逼上絕路,查理。我非常奇怪他對你的判斷竟然如此準確無誤。讓我在殘酷的事實面前幡然醒悟,這的確是他的風格。」

  查理低頭瞧向了桌上鋪的一張吸墨紙。他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嘴唇緊緊地閉攏著,什麼話也沒說。

  「他明白你愛慕虛榮,膽小怕事,自我鑽營。他是叫我自己用眼睛來看清你。他知道你一定會狗急跳牆。他知道我一直以為你愛著我,其實是我犯了愚蠢的錯誤。他知道你除了自己根本不會愛別人。他知道你為了保全自己,會毫無憐惜地犧牲掉我。」

  「倘若對我施以謾駡能使你心滿意足,我想我無權抱怨。女人從來都是褊狹的,在她們眼裡,男人永遠是錯的一方。其實另外那一方也並非一身清白,無可指摘。」

  她絲毫不理會他插的話。

  「現在他知道的我也全知道了。我知道你冷漠無情,沒心沒肝。你自私自利到了言語無法描述的地步。你膽小如鼠,謊話連篇,卑劣可鄙。而可悲的是……」她的臉因痛苦而驟然扭曲了起來,「可悲的是我還在全心全意地愛你。」

  「凱蒂。」

  她苦笑了一聲。他叫她的聲音多好聽啊,柔聲柔氣,自然而然地傾口而出,可是卻全是屁話。

  「你這個蠢貨。」她說。

  他退後了一步,她的話搞得他面紅耳赤,惱火不已。他拿不准她這是什麼意思。她瞥了他一眼,眼神好像在故意戲謔他。

  「你開始討厭我了,是不是?嗯,討厭我。現在那對我無關緊要啦。」

  她戴上了手套。

  「你準備怎麼做?」他問道。

  「呃,別擔心,不會傷到你一根毫毛的。你將會安然無恙。」

  「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別再用那種腔調說話了,凱蒂。」他響應道,低沉的聲音顯得焦急萬分。「你必須明白事關於你也事關於我。我現在對事情的發展非常不安。你回去怎麼對你丈夫說?」

  「我會告訴他,我準備和他去湄潭府。」

  「也許一旦你同意了,他就不會強求你去了。」

  他剛說完,她便一臉古怪的表情看了看他。他一時摸不著頭腦。

  「你不害怕了嗎?」他問她。

  「不了。」她說,「是你給了我勇氣。深入霍亂疫區將是一次絕無僅有的經歷,如果我死了……嗯,那就死嘍。」

  「我是一直一心一意想對你好的。」

  她又看了看他,淚水再次湧進了眼裡,她的心裡被某種情緒脹滿了。她幾乎情不自禁地又想撲到他的胸膛上,瘋狂地親吻他的嘴唇。然而這都無濟於事了。

  「如果你想知道,」她說道,竭力地不讓自己的聲音發抖。「我想我一去必定不會活著回來了。我非常害怕。我不知道瓦爾特那個深不可測的腦袋怎麼想,我是在因為恐懼而發抖。但是我想,死或許的確是一種解脫。」

  她覺得再耽擱一會兒她的神經就會崩潰了,隨即起身快步地朝門走去。他還沒來得及從椅子旁挪出來,她已經關上門走了。唐生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現在他最想要的是白蘭地和蘇打水。

  十四

  她回到家的時候瓦爾特還在。她原想直接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但是瓦爾特就在樓下的客廳裡,正向一個童僕吩咐著什麼話。她已經心灰意懶,不怕再遭遇這次必定會來的羞辱。她停了下來,面朝著他。

  「我會跟你去那個地方。」她說。

  「呃,很好。」

  「你要我什麼時候準備妥當?」

  「明天晚上。」

  他心不在焉的腔調像利矛一樣刺痛了她。她忽然不知哪兒來的勇氣,說了一句自己都感到吃驚的話。

  「想必我只需帶些避暑的衣物,再置備上一套壽衣就齊全了,不是嗎?」

  她觀察著他的表情,知道這句輕佻的話把他激怒了。

  「你需要帶什麼東西,我已經跟你的傭人說過了。」

  她點了點頭,上樓回房間去了。她太虛弱了。

  他們終於快要抵達目的地了。這些天來,他們被轎子抬著,在一條狹窄的堤道上沒日沒夜地行進,兩旁是一眼望不到邊兒的稻田。拂曉時分他們便打點行裝出發,直到中午的酷暑使他們不得不停下來,鑽進路邊的一家小店裡歇歇腳。稍作片刻便得馬上啟程,趕在太陽下山之前抵達一個小鎮,按照計劃這個小鎮就是他們的過夜之處。凱蒂的轎子走在最前頭,瓦爾特緊隨其後。在他們身後是一排揮汗如雨的苦役,他們負責背負寢具、日用家什和瓦爾特的研究器械。凱蒂對鄉村的風光不屑一顧。在這漫長的旅程中,發生在查理辦公室那傷心的一幕在她心裡翻上倒下折磨著她。一路上很少聽到有人說話,也就是哪個搬運工偶爾冒出一兩個詞兒,要麼就是誰扯開了喉嚨唱段小調。她把她跟查理的對話從頭到尾回憶了一遍,悲哀地認為他們進行了一場沉悶乏味而又無情無義的談話。她準備一吐而快的話一句也沒說出來,原本惹人愛憐的話腔兒也不見了。要是她能夠讓他相信她有多愛他,有多渴望他,有多需要他,他一定憐香惜玉,不至於棄之不管。她當時是被嚇懵了,當他的話明白無誤地表明,他根本不想管她時,她都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這也可以解釋她當時為什麼沒有大哭大號,她儼然已經嚇壞了。從那時起她悲苦地暗自流淚,一直也沒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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