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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有那麼一瞬間,思特裡克蘭德的鐵石心腸似乎被打動了,淚水湧上他的眼睛,一邊一滴,慢慢地從臉頰上流下來。但是他的臉馬上又重新浮現出平日慣有的那種譏嘲的笑容。

  「女人真是奇怪的動物,」他對庫特拉斯醫生說,「你可以象狗一樣地對待她們,你可以揍她們揍得你兩臂酸痛,可是到頭來她們還是愛你。」他聳了聳肩膀。「當然了,基督教認為女人也有靈魂,這實在是個最荒謬的幻覺。」

  「你在同醫生說什麼?」愛塔有些懷疑地問他,「你不走吧?」

  「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就不走,可憐的孩子。」

  愛塔一下子跪在他的腳下,兩臂抱緊他的雙腿,拼命地吻他。思特裡克蘭德看著庫特拉斯醫生,臉上帶著一絲微笑。

  「最後他們還是要把你抓住,你怎麼掙扎也白費力氣。白種人也好,棕種人也好,到頭來都是一樣的。」

  庫特拉斯醫生覺得對於這種可怕的疾病說一些同情的話是很荒唐的,他決定告辭。思特裡克蘭德叫那個名叫塔耐的男孩子給他領路,帶他回村子去。說到這裡,庫特拉斯醫生停了一會兒。最後他對我說:

  「我不喜歡他,我已經告訴過你,我對他沒有什麼好感。但是在我慢慢走回塔拉窩村的路上,我對他那種自我克制的勇氣卻不由自主地產生了敬佩之情。他忍受的也許是一種最可怕的疾病。當塔耐和我分手的時候,我告訴他我會送一些藥去,對他的疾病也許會有點兒好處。但是我也知道,思特裡克蘭德是多半不肯服我送去的藥的,至於這種藥——即使他服了——有多大效用,我就更不敢希望了。我讓那孩子給愛塔帶了個話,不管她什麼時候需要我,我都會去的。生活是嚴酷的,大自然有時候竟以折磨自己的兒女為樂趣,在我坐上馬車駛回我在帕皮提的溫暖的家庭時,我的心是沉重的。」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誰都沒有說話。

  「但是愛塔並沒有叫我去,」醫生最後繼續說,「我湊巧也有很長時間沒有機會到那個地區去。關於思特裡克蘭德我什麼消息也沒聽到。有一兩次我聽說愛塔到帕皮提來買繪畫用品,但是我都沒有看見她。大約過了兩年多,我才又去了一趟塔拉窩,仍然是給那個女酋長看病。我問那地方的人,他們聽到過思特裡克蘭德的什麼消息沒有。這時候,思特裡克蘭德害了麻風病的事已經到處都傳開了。首先是那個男孩子塔耐離開了他們住的地方,不久以後,老太婆帶著她的孫女兒也走了。後來只剩下思特裡克蘭德、愛塔和他們的孩子了。沒有人走近他們的椰子園。當地的土人對這種病怕得要命,這你是知道的;在過去的日子裡,害麻風病的人一被發現就被活活兒打死。但是有時候村裡的小孩到山上去玩,偶然會看到這個留著大紅鬍子的白人在附近遊蕩。孩子們一看見他就象嚇掉了魂兒似地沒命地跑掉。有時候愛塔半夜到村子裡來,叫醒開雜貨店的人買一些她需要的東西。她知道村子裡的人對她也同樣又害怕又厭惡,正象對待思特裡克蘭德一樣,因此她總是避開他們。又有一次有幾個女人奓著膽子走到他們住的椰子園附近,這次她們走得比哪次都近,看見愛塔正在小溪裡洗衣服,她們向她投擲了一陣石塊。這次事件發生以後,村裡的雜貨商就被通知給愛塔傳遞一個消息:以後如果她再用那條溪水,人們就要來把她的房子燒掉。」

  「這些混帳東西。」我說。

  「別這麼說,我親愛的先生,人們都是這樣的。恐懼使人們變得殘酷無情……我決定去看看思特裡克蘭德。當我給女酋長看好病以後,我想找一個男孩子給我帶路,但是沒有一個人肯陪我去,最後還是我一個人摸索著去了。」

  原文為法語。

  庫特拉斯醫生一走進那個椰子園,就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雖然走路走得渾身燥熱,卻不由得打了個寒戰。空氣中似乎有什麼敵視他的東西,叫他望而卻步;他覺得有一種看不見的勢力阻攔著他,許多隻看不見的手往後拉他。沒有人再到這裡來採摘椰子,椰果全都腐爛在地上,到處是一片荒涼破敗的景象。低矮的樹叢從四面八方侵入這個種植園,看來人們花費了無數血汗開發出的這塊土地不久就又要被原始森林重新奪回去了。庫特拉斯醫生有一種感覺,仿佛這是痛苦的居留地。他越走近這所房子,越感到這裡寂靜得令人心神不安。開始他還以為房子裡沒有人了呢,但是後來他看見了愛塔。她正蹲在一間當廚房用的小棚子裡,用鍋子煮東西,身旁有一個小男孩,一聲不出地在泥土地上玩兒。愛塔看見醫生的時候,臉上並沒有笑容。

  「我是來看思特裡克蘭德的。」他說。

  「我去告訴他。」

  愛塔向屋子走去,登上幾層臺階,走上陽臺,然後進了屋子。庫特拉斯醫生跟在她身後,但是走到門口的時候卻聽從她的手勢在外邊站住。愛塔打開房門以後,他聞到一股腥甜氣味;在麻風病患者居住的地方總是有這種令人作嘔的氣味。他聽見愛塔說了句什麼,以後他聽見思特裡克蘭德的語聲,但是他卻一點兒也聽不出這是思特裡克蘭德的聲音。這聲音變得非常沙啞、模糊不清。庫特拉斯醫生揚了一下眉毛。他估計病菌已經侵襲了病人的聲帶了。過了一會兒,愛塔從屋子裡走出來。

  「他不願意見你。你快走吧。」

  庫特拉斯醫生一定要看看病人,但是愛塔攔住他,不叫他進去。庫特拉斯醫生聳了聳肩膀;他想了一會兒,便轉身走去。她跟在他身邊。醫生覺得,她也希望自己馬上離開。

  「有沒有什麼事我可以替你做的?」他問。

  「你可以給他送點兒油彩來,」她說。「別的什麼他都不要。」

  「他還能畫畫兒嗎?」

  「他正在往牆上畫壁畫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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